第两百九十五章 灯火阑珊处,独坐城头人

    夜幕中,西楚京城万家灯火。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
    已经夜禁上锁的宫城一扇扇大门依次打开,一架不合规矩不合礼制的马车缓缓驶入,走下一名没有身披官袍的枯槁老人,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刚要上前搀扶,就被老人摇手举手。

    老人跟着莫名其妙就成为大楚宦官第一人的掌印太监,后者的心情忐忑不安,不知道老太师为何执意要连夜造访宫城觐见陛下,更不知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极殿面见这位中书令。

    太极殿大门洞开,孙希济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,殿内灯火摇曳,老人依稀可见皇帝陛下的身影。

    掌印太监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,因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没有高坐龙椅等待老人,也没有走出大殿迎接这位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针。

    她站在大殿门槛之后,身穿龙袍。

    她双手负后,竟然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姿态。

    孙希济在距离大殿门口十数步外停下,凝视着她,老人沧桑的脸庞愈发苦涩。不仅仅是因为今天中书令府邸出现了一场阴险刺杀,更多是眼前女子第一次如此直白流露出来的抗拒,让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。

    孙希济在掌印太监弯腰后退远离大殿后,缓缓说道:“陛下,宋家如此有负大楚,如此有愧大楚读书人,老臣孙希济双眼昏聩,难辞其咎……”

    那个背对殿内灯火的女子,她的面容晦暗不明,打断了孙希济的言语,“面见一国之君,身为臣子,难道不该下跪吗?!”

    连离阳先帝都待之以礼的老人没有丝毫恼羞成怒,心中反而有些释然,只见孙希济双手互拍一下袖口,毫不犹豫地跪下去,“臣孙希济,大楚中书省中书令,叩见陛下!”

    她冷笑道:“中书令大人今夜没有身穿官服便入宫面圣,朕念你年岁已高,就不怪罪了。有话就说吧,朕洗耳恭听!”

    孙希济始终低着头,用尽气力沉声说道:“陛下,宋家不可信,朝中位列中枢的许多文官不可信,甚至老臣孙希济也可不信,但是恳请陛下相信前线二十万将士,恳请陛下不要迁怒于所有为大楚赴死的英烈,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大楚女帝姜姒第二次毫不客气地打断老人言辞,“迁怒?你别忘了朕现在就站在你眼前,就站在你十步之外!朕若是真想迁怒你们,你们真以为活得过太阳落山之时?”

    她提高嗓音,“宋家是睁眼瞎,但是朕可以告诉你孙希济,就算京城没有曹长卿,没有忠心于朕的御林军,朕一样可以杀光所有胆敢背叛大楚姜氏的乱臣贼子!”

    孙希济双掌手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,手冷心更凉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,老人只听她言语中无尽悲苦,“朕一人有十万剑,原本是用来杀离阳大军的,不是杀大楚臣民的,更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之后的含糊低语,年迈老人已经根本听不清楚。

    孙希济跪在那里,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大门突然关上,隔着大门,大楚女帝讥笑道:“你走吧,请你孙希济放心,请大楚放心,朕既然是先帝的女儿,就会跟先帝一样死在皇宫!”

    老人艰难起身,看着大门。

    被拒之门外的中书令大人转身离开,沿着那条雕刻有金龙祥云的丹陛,走下台阶后,低眉顺眼的司礼监太监如一只夜猫子,安静站在那里等候已久。

    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跻身大楚中枢的老人,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,主动跟宦官攀谈的次数屈指可数,老人自嘲一笑,今夜依旧没有开口客套寒暄,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皇宫。

    ――――

    灯火阑珊处,一栋幽静小院内,她身穿龙袍独自坐在门槛上,脚边整齐搁放有一双蛮锦靴子,膝盖上横放着那柄刀,她低着头,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铜钱,从刀鞘这一端摆放到另一头。

    她被视为坐拥大楚江山,但是她从来只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当,其实就是这些铜钱。

    她这辈子最信任的两位前辈,羊皮裘老头儿和棋待诏叔叔,都把她当成是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,但是她在最后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跟他一起游历江湖的途中,她总是不乐意跟随李淳罡练剑,六十年前多少江湖宗师渴望能够得到李剑神三言两语的指点,她觉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也许是看过了那个人的练刀,觉得太辛苦太可怕了,所以不敢练剑,她只知道自己的胆子那么小,胆子小了那么多年,被欺负了那么多年,凭什么明明可以轻松读书赚钱,还要练剑还要去打打杀杀?其实那时候她根本不敢承认一件事,就是如果万一真有天,她练剑练成了陆地神仙,难道真要一剑刺死他?

    今天撕破君子面皮的老混账宋文凤不管如何悖逆行事,其中有句话毕竟道出了很多大楚遗老的心声,那就是哪怕北凉是她姜泥的栖身之地,也绝不会是她的安心之地。

    徐家和姜家,不是寻常邻里间那种寻常长辈的磕碰,而是徐家铁骑踏破了大楚山河,是徐骁亲手逼死了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后,是徐凤年的父亲亲自杀死了大楚新帝姜姒的爹娘。

    但是,如果仅是这样,早就对大楚记忆模糊的她,习惯了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的她,不是不可以离开京城。

    夹在离阳北莽之间的北凉已是如此艰难,那么那个从他爹手中接过担子的家伙,他不但需要面对北莽百万大军,而且背后是怀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,如果他今天带走她?带走大楚的皇帝,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天下人?

    天下人又会怎么骂他?

    第一场大战,北凉铁骑已经死了十多万人,难道要只是因为她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,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轰轰烈烈战死在凉莽战场的北凉铁骑吗?难道他真的能够不为此愧疚吗?

    她是个很怕承担责任的胆小鬼,以前就是个在清洗衣物的时候会偷偷骂人的丫鬟,就算她可以没心没肺不管不顾,待在你身后装作心安理得,但你徐凤年的安心之地,会没有的。

    她知道在整个大楚版图,在这二十年里,很多百姓私下都说大楚之所以灭亡,是她那个早已记不起面容的娘亲害的,否则泱泱大楚,君王英明,文臣荟萃,武将善战,百姓安乐,怎么会输给北方那个连君臣礼数都不知道的蛮子离阳?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,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怕,怕自己成为他的红颜祸水。

    如果是三年前的她,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她,只觉得天底下一对男女,只要相互喜欢就应该在一起的她,那么就会跟他走。

    但是在进入广陵道以后,虽然那些天下大势她都不懂,可是想来想去,想过了无数次久别重逢的场景,到最后都发现自己不敢走,不能走。

    不知道多少次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,不知道多少次面见臣子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,不知道多少次想要御剑飞行直奔西北关外,去看他一眼,或者远远看一眼清凉山,看一眼武当山的那块小菜园子。

    她捂住心口,可还是心疼。

    灯火阑珊处,她很想他。

    他来找她,她其实很开心。

    她很想告诉他,刺你一剑,她很后悔。

    在将来的岁月,你可以恨我。

    但你不要不喜欢我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,满脸泪水,轻声抽泣道:“就算你不喜欢,也只可以不喜欢西楚的姜姒,不可以不喜欢姜泥。”

    ――――

    从城头望去,万家灯火。

    有个年轻人就像无所归去的孤魂野鬼,安安静静坐在城头上,他背对城外,面对城内。

    每隔一段时间,他的身体都会摇晃一下,而潦草包扎的胸口伤处也会渗出些血丝。

    一名高大白衣女子犹豫了很久,终于还是来到他身边,感伤道:“何苦来哉,你这是在一人战一国啊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身材高大却面容极美的女子叹息道:“西楚气数虽然所剩无几,但依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轻易抗衡,尤其是你先前在广陵江上和陈芝豹死战一场,本就受了伤。既然事已至此,你何必留在这里雪上加霜?”

    在练气士大宗师的她眼中,才可以看到那道屹立在西楚京城中心的气运巨柱,不断分出一条条白色蛟龙,直扑而来,撞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这才是西楚自身对付陆地神仙的真正杀招,至于那两名守城人根本就不值一提。

    年轻人依然远眺那座宫城,淡然道:“澹台平静,其实我知道,按照命数,天道对我徐凤年的厌胜之人,其实是两人,除了碗中养蛟龙的谢观应,还有你这位观音宗宗主。只不过钦天监一战,谢观应被打成了落水狗,不做天仙做地仙的吕祖便还魂出现,结果很可惜,洪洗象依旧不愿接受天人的第二次招安,所以我也知道,谢观应气数大伤后,获益最大的世间人,其实是你。所以我在等你出手,与其等到以后你我反目成仇,与其提心吊胆将来你坏我北凉气数,还不如现在你我之间就有个干脆利落的了结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脸色复杂。

    徐凤年咳嗽几声,缓缓道:“在你决定出手之前,咱俩也算有些交情了,陪我聊聊?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点头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双脚挂在墙外的徐凤年微笑道:“你猜我见过那么多江湖人,最羡慕谁?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思考片刻,反问道:“难道不是李淳罡?”

    徐凤年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,嘴角微微翘起,“徽山轩辕敬城?”

    徐凤年突然转头,有点气急败坏,笑骂道:“你找死啊!敬佩归敬佩,但我可不想当轩辕敬城!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徐凤年重新望向远方,满城灯火点点,就像在抬头看着夏秋的璀璨星空,“我最羡慕邓太阿,不在意江湖潮起潮落,不在意庙堂云波诡谲,离开了吴家剑冢就再没有任何恩怨,无牵无挂,孑然一身,骑驴看山河。我相信如果有一天,这位桃花剑神突然喜欢上了某个女子,他和她一定可以逍遥自在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感慨道:“真的没想到会是邓太阿。”

    徐凤年双手交错叠放在膝盖上,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坐在他身边,其实比他还要高出一些,“她为何不走?”

    徐凤年想了想,“大概是她长大了吧,我其实没有没你想象中那么伤心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说道:“那还是很伤心。给心上人如同在心口上来一剑,不伤心就奇怪了。”

    徐凤年冷哼一声,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。

    澹台平静眯眼轻声道:“人这一生,各有天命,有些人总能做愿意做的事情,很幸运。有些人总能做喜欢做的事情,很幸福。而有些人,只能做应该做的事情,甚至有些人,只能做别人觉得他应该做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徐凤年哑然失笑,又牵扯到伤口,重重咳嗽几声,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,似乎想要抬起手帮他敲几下后背,但其实她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,内心则是天人交战。

    徐凤年很有自作多情嫌疑地轻轻摇头,笑道:“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,明天会不会太阳打西边出来?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面无表情,但估计哪怕没有生气,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所以她才坐下没多久,就又重新起身。

    徐凤年有些好奇地抬头。

    她没好气道:“饿了,吃宵夜去。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从城头掠向城内。

    徐凤年在她身后轻声笑道:“傻大个,虽然你师父留下的记忆十分支离破碎,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,他很在意你,起码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,还在担心以你会饿肚子。”

    澹台平静瞬间涨红了脸,差点直接坠入地面。

    等到她离开以后,他继续望着那座宫城。

    望着她。

    想要地老天荒。

    好像有位道家圣人说过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
    不知坐了多久,昏昏欲睡的徐凤年猛然站起身,站在城外城内之间的城头上。

    ――――

    第二天,有个人躺在一根大梁上打着瞌睡,悠哉游哉,不亦快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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