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
开成三年(公元838年)十一月,长安飘着鹅毛大雪。
李商隐骑着泾源幕府快马,风尘仆仆地进得京城,来到令狐恩师家。他是来参加恩师的周年忌日活动,另外还要备考明年吏部的释褐试。
湘叔在门口迎接他。湘叔白发苍苍,驼背弓腰,不断咳嗽。八郎嫌他老迈,已经不让他当管家,可是他在令狐府几近一辈子,又是令狐家的远亲,所以有些事还说了算,离不开他。
李商隐来到西院客房,放好东西,就想去见七郎八郎和九郎,尤其想见八郎。
湘叔用手止住,声音嘶哑地道:“八郎?还未回来。”
“这么忙吗?”
“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丧。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来。他说为了这个家必须应酬!有时带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,通宵达旦地喝酒胡闹。还把锦瑟叫出来陪他们。有好几次,锦瑟哭着从宴席上跑出来……”
“锦瑟!他们欺侮她啦?”
“不知道。他们宴饮,我从不过去侍候。如果不受委屈,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哭呢?”
李商隐记起锦瑟托自己转告温庭筠的事。自己已经转告温兄,他当时听了很气愤,难道他没来找过她?”
“温兄庭筠来过府上吗?”
“好像来过,是跟八郎来喝酒的。他一来,酒宴就更热闹了。他随身带来好几个歌妓,这一宿就别想睡觉了,唱呀跳呀吹弹敲打,没完没了。真没办法,这是彭阳公仙逝守丧期间!八郎就这么干!”
李商隐不敢询问温兄与锦瑟见面与否,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,递给湘叔,道:
“这是我写的《奠相国令狐公文》。是六月间写的。拿去给八郎看看,在恩师周年忌日祭奠时用行不行?如果不行,我再写一篇,时间来得及。”
湘叔接过祭文,心里不由得一阵酸。令狐公收了这么个好门生,时时惦记着他!那些儿子们,哪一个惦记过他哟!七郎身体不好,自顾不暇;九郎在后花园练武,每天不辍,家事什么也不管。八郎是一家之主,理当想着父亲的忌日呀!可进入十一月上旬,还没提出准备令狐公的周年祭奠。
他叹了口气,答应着退出客房,拿着商隐写的祭文来到前轩,见八郎正在送客回身进轩,招呼道:
“子直,商隐从泾源来京,刚到。”
“嗯。有事吗?我没功夫见他,请他自便吧。”
“他是来参加你父亲周年祭奠的。”
“哎哟!已经一周年了?亏他还记着他的恩师!湘叔,咱们该准备准备了。今天是十一月初几?已经十五啦?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,该置办的东西都买进了吗?”
“我都吩咐准备好啦。两个月前就准备了。这是商隐写的祭文,你看看吧。”
“行。不用看。”
令狐綯边说边展开祭文,还是读起来:
戊午岁,丁未朔,乙亥晦,弟子玉谿李商隐,叩头哭奠故相国,赠司空彭阳公。
呜呼!昔梦飞尘,从公车轮;今梦山阿,送公哀歌。
古有从死,今无奈何!
天平之年,大刀长戟,将军樽旁,一人衣白。十年
忽然,蜩宣甲化。人誉公怜,人谮公骂。公高如天,愚卑如地。脱蟺如蛇,如气之易。愚调京下,公病梁山。绝崖飞梁,山行一千。草奏天子,镌辞墓门。临绝丁宁,托尔而存。公此去邪,禁不时归。凤栖原上,新旧衮衣。有泉者路,有夜者台。昔之去者,宜其在哉!
圣有夫子,廉有伯夷。浮魂沉魄,公其与之。故山
峨峨,玉谿在中。送公而归,一世蒿蓬。
呜呼哀哉!
八郎读罢,被商隐沉痛哀悼所感动,呆呆地凝视着祭文,心想商隐对父亲确有感情,时时不忘。而父亲对他也宠爱有加,“人誉公怜,人谮公骂”,确实如此!
“商隐现在在哪?叫他到这边来叙叙旧。”
湘叔见八郎要与商隐叙旧,心里很高兴,马上把他叫来。两人相见,一阵寒暄过后,八郎开口道:“家父周年祭奠,已经准备就绪。你能来参加,并写祭文,我非常高兴。文章虽短,但感情很深挚。能牢记家父对你的恩情就好。正像你说的,在郓州‘天平之年,大刀长戟,将军樽旁,一人衣白。’当时你才十八岁,就受家父之聘,加入幕府,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啊!‘人誉公怜,人谮公骂’,家父多么怜爱你保护你呀!
忘了家父深恩厚爱,太没良心啦!”
“八兄,小弟怎能忘记恩师大恩大德呢。这篇祭文,我写了好久,每每提笔,就像又回到恩师身边。望着恩师慈祥的面容,就禁不住潸然泪下。恩师大恩大德,我李商隐永生永世,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的。”
自从入泾源幕府,又娶了王家小姐,李商隐一直想找个机会,面对面地向八郎剖白一下胸怀,今天可得到这个机会了,讲到激动处,流着泪,希望八郎理解自己,原谅自己。
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动,才跟商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。听了这席肺腑之言,他似乎原谅了商隐,但却始终未提一句关于泾源王家之事,好像它是一个禁区。
李商隐见八郎只字不提王家之事,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,唯恐惹八郎生气。
“商隐,怎么又起了一个新号?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?”
八郎转了话题。
李商隐感觉出八郎的心思:仍然对娶王家小姐耿耿于怀。
他皱皱眉,心头蒙上阴影。
“太和九年,我去玉阳山学仙。站在山头,俯视山下,在玉阳山与王屋山之间的峡谷,有一条溪水像条白练,蜿蜒曲折,非常美。这条溪水叫玉谿。我就以它起了个号,叫做玉谿生。”
八郎笑笑,不再多话了。
令狐家庙,是太和元年经皇上诏准,在京都城南通济坊建立。这是按照唐制,大臣经过奏请圣上诏准,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庙。令狐楚则埋葬在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,距家庙不远的京郊,所以李商隐祭文中说,“凤栖原上,新旧衮衣”。
李商隐随着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队伍的前面,先在家庙上香、叩头,然后来到凤栖原令狐楚坟地。
坟地早已搭好两座大台。左边大台上,跪着和尚;右边大台上,跪着道士。左右两边和尚道士一齐念起经来,嘟嘟囔囔,忽高忽低,忽长忽短,忽抑忽扬,浑然别生意趣。
这是八郎安排的。李商隐吃了一惊,难道是要做道场?周年祭奠有这等场面,李商隐没见过,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合适。
七郎和九郎大不以为然,把商隐拉到身边,一起跪在坟前,先上香,后烧纸,摆好供品,则叩头,听李商隐咏唱祭文。
商隐边咏祭文,边痛哭,几致哽咽而不能卒读,招来许多人围观。
八郎指挥僧道读经,超度亡魂。还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几案前,边饮酒边听僧道诵经,不时品评两边优劣,有时听到怪腔,笑语不止。
李商隐从开始一直啼哭到结束,眼泪哭干,声音嘶哑,两腿绵软,浑身无力,陷入昏昏噩噩之中,像做了一场恶梦。
当他醒来时,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时,抬头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,要了点水,慢慢地又沉睡起来。
是疲劳过度,还是悲痛已极?李商隐躺在床上,不思饮食,不言不语,时醒时睡,一直到第二年正月,即将参加吏部试判,才勉强起来,开始吃些流食,身体才渐渐好转。
这期间,八郎也光顾多次,看着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隐,连连摇头叹息,不再用话挖苦他,似乎还有些同情和怜悯。
李商隐终于坚持参加吏部释褐试,并坚持到底。大概感动了考官,张榜时,果然榜上有名,释褐授官,任秘书省校书郎。
按照唐朝官制,秘书省隶属中书省之下,有校书郎八人,正九品上阶。秘书省职掌“邦国经籍图书之事。有二局,一曰著作,二曰太史,皆率其属而修其职。”(《旧唐书》卷四)校书郎品级不高,但向来被学子们认为是清要之官。由校书郎被选为宰辅的人很多,如元稹、白居易等。李商隐知道个中情形,因此喜不自禁,对自己的前程寄予很大希望。
可惜,秘书省的席位尚未坐暖,很快被外调位低事杂的弘农县尉。
县尉,是次于县丞、主簿的县令佐官。他既要逢迎层层官长,又要亲手执鞭奴役、盘剥百姓,这使李商隐感到痛苦和难以接受。
他想起边塞诗人高适出任封丘县尉时,那沉痛的诗句:“只言小邑无所为,公门百事皆有期。释迎官长心欲碎,鞭挞黎庶令人悲。”大诗人杜甫任河西县尉也不堪忍受,曾吟诗道:“不作河西尉,凄凉为折腰。老夫怕驱走,率府且逍遥……”
把自己赶到县尉任上,是谁在背后搞的鬼呢?
李商隐知道,此时在位的宰辅,仍然是牛党中人。能是他们吗?他也不愿意怀疑八郎能在背后做什么手脚。有苦只能忍耐,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强咽。既成事实,难以接受也得接受,不去弘农又去何处呢?
李商隐怀着忧郁、无可奈何的心情,告别湘叔和七郎九郎,而八郎推说有事很忙,不与面别。
五月,花红柳绿的季节,长安依旧熙熙攘攘,一派繁华,不因李商隐心境不好,而黯然失色。他雇了一乘小驴车,抑郁不快地离开了京城,去弘农上任。
弘农县属陕虢观察使管辖。李商隐去弘农上任,首先要一一拜见上司,而上司中最大的官员自然是观察使。当时的陕虢观察使是孙简。
孙简属牛党,个子矮小粗胖,一脸横肉,生得刁蛮霸道。
对于一个小县的小小县尉,他连正眼看一下都不愿意。
李商隐走进衙门,经过通禀被引到书房。见了观察使,抱拳施礼道安后,站在地中央,等待训话。可是等了半天,孙简仍然一声不吱,只是仰头望着天花板。
初次见面,上司总要训斥几句,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呢?李商隐感到奇怪,也望了望天花板。那天花板是用花纸裱糊的,与其他房屋的顶棚没有什么区别。又等了二个时辰仍不见上司发话,李商隐笑笑问道:
“大人,如果没事,下官暂且告退回县,改日再来聆听赐教。”
“怎么?想走?没一点规矩!来人呐,给我乱棍打出去!”
猛然间跑出四个彪形大汉,不由分说把李商隐挟持当中,就往外拖。
“住手!大人,下官不知有何得罪,竟要棍打?请明示。”
“见本官,为何站而不跪?以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吗?打!按倒地上,先打二十杀威棍!”
李商隐个子不矮,但身子虚弱,且又多病,哪里吃得消这四条汉子的大棍!十棍下去,已经皮开肉绽了,又打十棍,连爬起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孙简见把小小县尉按倒地下时,就已转身回内室去了。他才不愿瞧这打人场面。
幸亏有个老吏看他可怜巴巴的,把他背出衙门,送上驴车,否则非喂了观察使家的狼狗不可。
回到弘农县,县令看他被打成这副模样,哈哈笑个不停。
足足躺了两个月,才得痊愈。
一天,在牢房里查点囚犯 时,有个犯 人突然跪倒他的脚下,痛哭流涕地喊冤。李商隐让他站起,把详情说说。
这犯 人一边流泪,一边叙述道:“我家就我这么一个独根苗苗。五年前,我才十五岁,就被抓进大牢里。开始被打入死囚牢,后来经大理寺卿复审,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。那妞不是我害的。我是路过,看见她被奸污,躺在路边死了。她父亲就指认我是凶手。我冤枉啊!大人救救我!”
“怎么会这样?”
一个狱卒也过来帮他说情。但是,这案子是观察使孙大人断的案,别人都不敢替他翻案。
李商隐领教过观察使大人的蛮横,可是,无限期地把一个青年关押在大牢里,不是毁了他一生吗?李商隐很气愤,答应为他写一个奏折,送到大理寺。
几天后,观察使孙简亲自跑到弘农县,大骂李商隐告他黑状!还命役吏把他捆绑起来,要押到陕州处置。
多亏县太爷出面说情,还有县衙大小官吏一齐跪倒,请孙大人息雷霆之怒,才免了李商隐被捆绑被押走之苦。
李商隐一气之下,挂冠而去,在县衙东墙上留下一首诗,曰:
黄昏封印点刑徒,愧负荆山入座隅。
却羡卞和双刖足,一生无复没阶趋。
李商隐认为,与其瓦全,不如玉碎。卞和的双足虽被刖去,但是,倒可以免去一辈子可耻的折腰趋承。
县太爷很同情李商隐,钦佩他的才华,骑匹快马追赶他,想请他回来。
李商隐坦率地又吟一首诗,道:
陶令弃官后,仰眠书屋中。
谁将五斗米,拟换北窗风!
县太爷感慨颇深地劝道:“县尉大人,你‘不为五斗米折腰’,仿效陶渊明,清高雅趣,令人艳羡!可是全县子民又有谁来为他们说话,为他们主持公道呢?县衙里只我一个父母官,我是孤掌难鸣啊!那青年在县牢里关押五年了,本官不是不知道,但我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
李商隐本想“脱衣置笏,永夷农牧”,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,归隐田园,但被县太爷的一席话说动了心。
不久,朝廷命姚合以给事中的身份,接替孙简出任陕虢观察使兼陕州刺史。他是唐代名相姚崇的曾孙,性格洒脱、随和,颇有诗人气质。他与李商隐非亲非故,但早闻李商隐的名气,崇拜他的才华,所以到任后,马上亲自请他复职还官。
李商隐没有拒绝,但是出任弘农县尉,并不是他的理想。凭着自己的绝世才华,仅任小小的九品官,且还要受人排挤打击,怎么忍受得了?特别是昔日的朋友、同年、同事,都纷纷升迁,仕途顺利,内心更加苦闷,怀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着他。
开成五年(公元840年)正月,文宗皇帝病危,诏宰相杨嗣复、李珏到禁中,想要他们拥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监国。
两位宰辅认为这是顺理成章之事;皇上生病,太子监国;皇上病逝,太子即位,谁也不会反对。于是两位宰相跪请皇上放心,而他们自己却未把太子监国之事放在心上。
神策军两位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,却对太子监国看得异常重要。两位太监私下紧张地商议着:
“皇上力主太子即位,将来对你我大不利呀!”鱼弘志盯着仇士良道。
“你我统领神策军,朝野大臣谁敢放个屁!太子即位敢不听我辈之言?”
仇士良经过甘露之变,连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里,骄横不可一世。
“仇大人,话可不能这么讲。假如让太子即位,则拥立之功在宰辅身上,而不在你我二人身上。太子即位,功不在你我,将来他能听你我之话吗?另外,该死的文宗皇上,近来频频召见大臣,你我都不在场,他是否在……”
“有这等事?该死的皇上,早就该死!我等早就该把他除掉,省得生出是非!”
“仇大人此话有理。皇上要除掉,太子也要废掉,我们要另立新君。大人,你看哪个皇子不错?”
“穆宗第五子,文宗弟弟颍王炎不错,颇听我话,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。这小子很不错。”
两个人说到做到,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离软禁起来,不准任何大臣进宫见驾。然后矫诏拥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为皇太弟,废掉成美太子,复封陈王。
宫中震惊,朝野一片惊诧。
仇士良和鱼弘志加紧宫廷政变步伐,当晚就把文宗皇上骗至大明宫太和殿,仅用一条白带,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极乐世界。两人立刻拥立皇太弟李炎继承了大统,这就是唐武宗。
经过仇士良和鱼弘志威逼和劝说,唐武宗下诏赐死杨贤妃、穆宗第八子安王溶、陈王成美。
李商隐在弘农听说文宗驾崩,十分悲伤。他很赞赏文宗为人勤恳、生活朴素。即位后,就想重振朝纲,除掉奸宦,平息党争。商隐痛哭着,吟诗道;
历览前贤国与家,成由勤俭破由奢;
何须琥珀方为枕,岂得真珠始是车。
……
新君即位,亦想重振朝纲,四月诏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为吏部尚书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把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杨嗣复调出朝廷,任谭州刺史,充湖南观察使,不久贬潮州刺史。令狐綯因守丧服阙,仍授左补阙,寻兼史馆修撰。牛李党争形势发生巨大变化,李党统揽朝政,王茂元也应诏入朝,先任御史中丞。
王茂元全家迁入京城。他的女儿、女婿和儿子们,也纷纷从各地迁到京都居住。
九月,秋风吹来之时,李商隐正式辞去弘农尉,返回洛阳,携眷迁移关中,住在长安南郊樊川。
樊川,又名樊乡,是汉初名将樊哙的封邑。它属于京都万年县管辖,距万年县南三十五里,位于潏河流域,在杜曲与韦曲之间,是一块十余公里长的河谷盆地,土地丰腴,菜圃稻畦,罫纷绮错,茅庐炊烟,鸡鸣犬吠,恍如江南秀丽水乡图画。
在唐代,一些贵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,有的嫌城内喧嚣,有的在城内寻觅不到住宅,往往在樊川建筑别墅,或构造庐舍定居。
李商隐当属于后一种。又因为他非常喜欢这里绮丽的山水风光,很向往在这里过一种平静的躬耕田园生活,曾在《子初郊墅》诗中,吟道:“亦拟村(城)南买烟舍,子孙相约事耕耘。”于是他又取“樊南生”作自己的另一别号。
安排好家居之后,他匆匆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内调的冬选,可惜没有成功。
唐武宗会昌元年(公元841年)夏,王茂元调任忠武军节度使,陈许观察使,召李商隐前往入幕。
秋末冬初,李商隐没带家眷来到陈州,加入陈许幕府。时间不长,第二年春天,由陈州赶到京都,参加吏部考试,以书判拔萃,重入秘书省为正字。
按唐制,秘书省正常编制设校书郎八员、正字二员。校书郎为正九品上阶,而正字为九品下阶。李商隐二十八岁时第一次入秘书省为校书郎,三十一岁再次入秘书省则为正字。虽然两者都为清资,却有上下阶之别,李商隐不仅没有升,反而下降,对此他从内心里产生又自慰又自怨、又希望又失望的复杂感情。
秘书省校书郎和正字,每天都要上早朝,李商隐家住郊外樊川,早朝实不方便,则暂住年兄加连襟韩瞻家。夫人七妹也从城郊搬迁到姐夫家居住。
那天多喝了几杯酒,李商隐话多起来。自出任正字以来,郁积心胸中的牢骚一迸发泻,震惊四座。
“朝中党局参差,举手投足之间,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。一个九品下阶小官,跟在这些朋党中的要人后面,进进出出,岂有不得罪之理?唉!”
韩瞻明白年弟的苦恼,此时相劝亦是无济于事的。
李商隐见没有人接话,甚觉沉重、烦闷,于是张口吟道:
流莺舞蝶两相欺,不取花芳正结时。
他日未开今日谢,嘉辰长短是参差。
七妹不喜欢丈夫把诗写得太含蓄,让人不得其解,直率地问道:
“‘流莺舞蝶’是句中对仗,很是工稳。但是,这是什么意思呀?夫君,讲讲嘛。”
大家也有同感,都想听听。
“唉!我两次进秘书省,一次是校书郎,一次是正字,什么‘清资’‘清资’!都是虚名而已,只有‘花芳’而没有‘结实’,故说是‘相欺’。虚度年华,岁不我与,昔日未得志,今日岂有希望。出任校书郎、正字,这是个美好的有希望的‘嘉辰’,但是它的好坏结果是不一样的,‘良辰未必有佳期’
呀!”
前途难卜,折磨着李商隐;党争险恶,李商隐谨小慎微,如履薄冰,处境艰难。
“给你们再吟两首诗,用的是一个典故:南朝陈代将亡时,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他妻子乐昌公主把一个圆镜破开,各拿一半。德言对妻子说:‘以夫人的才貌,国亡后,一定会落入权豪人家,我们将永无相见之日了。假如你我情缘未了,不该断绝,我们约定在正月望日,在都市上卖这半镜子……’
“陈亡后,乐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国公杨素家中。德言流离辛苦,来到京都,正月望日,在市集上果然看见一个苍头卖半块镜子。徐德言把他领到客店,讲了前后之情,并把自己那半块镜子拿出,对在一起正好吻合。
“老苍头也把受夫人之托卖镜的前前后后情形讲述一遍,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分离,也很悲伤。
“徐德言在半块镜上,题了一首诗,诗云:‘镜与人俱去,镜归人未归;无复姮娥影,空留明月辉。’公主看到诗后,悲泣不食。杨素知道这事后,哀伤变色,立即把徐德言叫来,把妻子还给他,并命公主即席赋诗。公主吟道:‘今日何迁次,新官对旧官;哭啼俱不敢,方信作人难。’”
韩瞻把商隐已写好的《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》诗展开,只见:
笑啼俱不敢,几欲是吞声。
遽遣离琴怨,都由半镜明。
应防啼与笑,微露浅深情。
读罢,笑道:“你这不是分明在吟咏乐昌公主吗?首二句写她忍气吞声,不敢啼笑;三四句,写她与徐德言虽分离,却藕断丝连,是因为保留着半块镜子;最后二句,写她在越公杨家的艰难处境。这首诗是嘲喻乐昌公主应当自己处处留神,不能露出心迹。义山贤弟,诗里面还有什么寄托吗?”
李商隐苦笑笑,没想到自己写的诗,年兄不仅没解通,也没看出隐含其中的深意,叹了口气,无可奈何地道:
“自然有寄托了,不然写越国公干什么?”
“夫君,有什么寄托?”
“是写我自己在朝中的处境。乐昌公主是指我自己,越国公是指牛党。诗的三四句,写越公突然把乐昌公主还给徐德言,是因为她保留着半块镜子。这是说自己离开牛党靠近李党,可是又与牛党藕断丝连,不能断然脱离。诗中这样写,实际我自己哪个党也没靠,哪个党也不是,而与两党又都有点关系。最后两句,是说乐昌公主面对‘新官’与‘旧官’,‘笑啼都不敢’,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。这里是说我自己对牛、李两党都不敢表露真情,表示态度。”
韩畏之自愧没能解通义山的诗,把第二首《代贵公主》诗递给七妹,不言语了。
七妹没理会姐夫情绪变化,把诗展开:
芳条得意红,飘落忽西东。
分逐春风去,风回得故丛。
明朝金井露,始看忆春风。
李商隐没等七妹解诗,自己先开口道:“这首诗,也是借用上面说的典故,寄托自己卷入牛李党争中的苦恼。别说这些讨厌的事情啦,咱们来玩‘送钩’和‘射覆’游戏吧。”
六姐早就讨厌谈这些无聊的诗了。她既不懂也没兴趣,马上支持商隐的提议。
大家开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。
第二天,李商隐早朝归来,躺在床上想睡一觉,昨夜玩得高兴,直玩到五更听到开城门的击鼓声,才匆匆离开去上早朝。其他人仍然没有玩够,继续在玩。
想想,他不禁笑了。玩一玩,轻松轻松,挺好。整天怕东怕西,太紧张也太累了。这么一想,睡意跑得精光。
他坐起身,突然来了灵感,张口吟道:
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
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隔座送钩春酒暖,分曹射覆蜡灯红。
嗟余听鼓应官去,走马兰台类转蓬。
七妹从外面悄悄进来,抿嘴笑道:“又起来啦?夫君,该睡觉就得睡觉,知道不?不准起来!”
“你来看看,是我刚才写的诗。”
七妹吟咏一遍诗,笑着问道:“夫君,你这是追写昨晚宴饮、做游戏,听到晨鼓,还不愿去上早朝,说自己‘类转蓬’,是不是?”
李商隐笑着点点头。
“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写得最好,‘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’是写我和夫君吧?”
李商隐又点点头,笑着。
“‘犀’,是指犀牛。我知道。在岭南,父亲在那里出任节度使,我看见过大犀牛。它长得粗大,吻上有一个角,有的长两个角。犀牛皮几乎没有毛,非常厚而韧。”
“看过没看过犀牛角?犀角中央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白线。‘一点通’就是指这条神奇的白线。我想用它比喻相爱的双方心灵契合与感应。虽然‘身无’,可是‘心有’,相互照映。我们虽然身上长不出彩凤的翅膀,飞越楼阁相会,但是,我们的心却像灵犀一样是彼此相通的,因为我们始终相亲相爱。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
七妹投进丈夫的怀里,听到夫君的心“咚咚咚”,跳得很有力。
他们沉浸在爱的默契海洋中。
“夫君,这些日子没去八郎家吧?应当去看看,越不走动,感情会越疏远。要珍惜你们的友情。”
“什么?”李商隐把夫人推开,委屈地道:“是我不去看他吗?每次去,他都拒不见我,即使碰见了,他也不理我,像没我这个人似的。是我不珍惜友情吗?”
“夫君息怒,是贱妾不会说话。贱妾给你赔礼了。”
七妹没想到夫君这么生气,吓坏了,连连道歉赔罪,请求原谅。
李商隐上前拉住夫人,伤心地叹着气。
“都是我不好。是因为我,八郎才这样对你……”
“别说了,明日我去。”李商隐怕夫人也卷进这痛苦的漩涡,劝道:“这事儿跟你没关系。你不知道八郎脾气古怪,过去在恩师家,他总喜欢挑我的毛病。七郎和九郎帮我说话,我们是三比一,他奈何不得。现在,他官做大啦,连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里,我算老几?明日我去看七哥,不知道他的风痹症好些没有。”
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爱女,有她父亲的头脑。她是担心八郎背后再使坏害丈夫,所以才劝丈夫跟八郎言归于好。丈夫这样解释,她不满意,但是,自己也没有更好办法来改善丈夫与八郎的紧张关系。
她不再提这事,劝丈夫躺下休息,晚上六姐还要宴请玩乐。
这次重入-+ .秘书省和三年前一样,在李商隐的仕途生涯中,不过是个小“插曲”而已,希望像昙花一现,随着而来的是幻灭的悲哀。
会昌二年(公元842年)冬,李商隐的老母亲与世长辞,给他带来又一个巨大打击。按照唐代法制,父母去世,子女必须辞官服丧三年,没有特殊情况不能“夺情”留职。李商隐直到会昌五年(公元845年)冬,才能服阕入京复官。
这三年,恰恰是李德裕为相,李党势力最强盛时期。如果李商隐从岳父王茂元这里划分朋党界限,王茂元是李党,女婿李商隐也应是李党。李商隐理当得到李党重用,可惜他又失去了这一大好机遇。
李商隐辞去秘书省正字之职,护送母亲灵柩回荥阳坛山。这是李家的祖坟所在地。他把母亲安葬在父亲坟旁边之后,又把先辈亲属和夭亡的小侄女寄寄等,一齐都迁葬坛山,一共经办了五起葬事。尽管耗尽了仅有的微薄积蓄,但是,他却感到莫大的精神慰藉,因为终于实现了“五服之内,更无流寓之魂;一门之中,悉共归全之地。”
在故乡营葬完毕,李商隐回到长安樊南寓所,已是会昌三年(公元843年)十月,才听说岳父王茂元在征讨刘稹叛乱中病逝。他没有去帮助办丧事。王家兄弟故友非常多,又有资财,不需要他这么个懦弱书生帮忙。
他是太累太累了。况且他与岳父关系已经相当疏远。李商隐对岳丈的作为颇有看法。
会昌四年(公元844年)春,杨弁作乱被平定后,李商隐决定离开长安这块是非之地,选择一个山光水色颇佳的永乐乡村居住。夫人七妹不高兴离开六姐,可是丈夫去意已决,只能嫁鸡随鸡了。
残春,花虽飘落,大地却着上绿装。风和日丽,驿路上商贾来来往往,一派昌兴景象。
李商隐喜欢骑驴。每当骑在驴背上,他的想象便海阔天空地驰骋起来,诗兴大发,或者和同行者神聊乱侃。
夫人坐在轿车上,轿帘挑开,与骑驴的丈夫边行边闲话,来到灞水桥边,桥旁有一大石柱。桥下灞水从西北蓝田流来,澄澈湍急,向北流入渭河。
李商隐指着石柱道:“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灞桥华表,送客到此,则要折柳赠别。往昔治平之时,每到春日,圣上常要经过灞桥东巡。如今外寇侵凌,内镇叛乱,连年征战,山东之地已成征兵之后,可惜可叹啊!”
夫人七妹也若有所思地道:“去年,先是刘稹叛乱,后是杨弁叛乱。父亲如果不去征讨,也不致于在万善病逝。听说函谷关以东,到处抓人当兵,弄得人心慌慌。”
李商隐沉默半晌,忽然吟道:
山东今岁点行频,几处冤魂哭虏尘。
灞水桥边倚华表,平时二月有东巡。
“这首诗写得好!我一看就懂。夫君,我们到永乐后,那里有山有水,可以多写一些这样的诗。”
夫人喜欢这样浅白诗,李商隐却不以为然地笑了。过了灞桥,才道:
“诗的好坏,不应当以浅白、一看就懂作为标准。我同意白公乐天的‘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’的主张,他曾说,‘大凡人之感于事,则必动于情,然后兴于嗟叹,发于吟咏,而形于歌诗矣。’比如这首诗,我是看到灞桥华表,想到过去圣上每年春天都要东巡,而今因为年年征战,百姓苦不堪言,于是才写出这首诗,倾诉我对百姓苦难的同情,对朝纲窳败的忧虑。”
夫人惊奇道:“写一首诗,夫君要想这么多的事情呀!贱妾吟诗,只考虑平仄对仗,吟咏起来能不能上口,抑扬顿挫,写出来别人是否能懂。”
李商隐见夫人一脸天真、无忧无虑的样子,心里又高兴又哀伤。高兴的是夫人一片纯真,没受龌龊世道的污染;哀伤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“笑啼俱不敢,几欲是吞声”,自己吟诗作赋只能含蓄再含蓄,隐晦再隐晦。而今家搬永乐,远离是非,远离烦恼,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生活,他喜不自禁,道:
“贤妻,永乐是个好地方,在中条山南麓,黄河北岸,景色非常迷人。我要隐居林泉,以琴酒自娱,再也不必为‘笑啼’担忧,一定写一些爱妻喜欢的诗。”
七妹喜欢夫君称自己“贤妻”,也高兴叫自己“爱妻”。她陶醉在夫妻甜甜的融融之乐中。
永乐的生活虽然清贫,却是诗人一生中最为舒畅娱悦和幸福的日子。他住的是“蜗牛舍”,饮的是松醪酒,弹琴吹笙,种花植树,游山玩水,饮酒赋诗,无拘无束。
李商隐喜爱自己的新生活,吟道:
自喜蜗牛舍,兼容燕子巢。
绿筠遗粉箨,红药绽香苞。
虎过遥知阱,鱼来且佐庖。
慢行成酩酊,邻壁有松醪。
他喜欢自己所居周围的一草一木,在《永乐县所居一草一木无非自栽,今春悉已芳茂,因书即事一章》,诗云:
……
学植功虽倍,成蹊迹尚赊。
芳年谁共玩,终老邵平瓜。
他高兴《秋日晚思》,享受清静闲适,于是吟咏道:
……
取适琴将酒,忘名牧与樵。
平生有游旧,一一在烟霄。
《春宵自遣》,别俱一番趣味,诗云:
地胜遗尘事,身闲念岁华。
晚晴风过竹,深夜月当花。
不乱知泉咽,苔荒任径斜。
陶然恃琴酒,忘却在山家。
爱妻常常陪伴身边,夫君所写的诗,她能张口背诵吟咏。她为夫君一改过去隐晦多典故的诗风而高兴。但是,渐渐地她寻味出埋在夫君心底深处的惆怅、落寞。
夫君整天沉醉在“松醪”和山光水色中,篇篇诗中离不开酒的点缀、酒的赞美。“晚醉题诗赠物华,罢吟还醉忘归家。”“寻芳不觉醉流露,倚树沉眠日已斜;客散酒醒深夜后,更持红烛赏残花。”贤妻非常同情夫君,常常好言劝解。
一天,七妹陪夫君到一农民家,看他们伐树开田,刀耕火种。田叟拉着李商隐的手,讲述着“民以食为天”的道理,介绍刀耕火种的古老方法。
李商隐觉得非常新鲜,觉得田叟学识渊博,像个伟大的先哲,言必哲理,语必圣贤,从心里崇拜他。告别时,吟一首《赠田叟》诗,云:
荷蓧衰翁似有情,相逢携手绕村行。
烧畲晓映远山色,伐树瞑传深谷声。
鸥鸟忘机翻浃洽,交亲得路昧平生。
抚躬道直诚感激,在野无贤心自惊。
田叟接过诗,略略扫了一眼,哈哈笑着,手捻胡须,摇摇头道:
“不敢当啊!怎可称‘贤’?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干的,就是这么想的,这么说的。传了多少代?没人知道。这算得上‘贤’吗?”
“您老人家读过书吧?”
“略识几个字,背过几本‘经’,那还是蒙童的时候,跟一位远房爷爷学的,现在都忘了。”
李商隐在与农民交往中,对人生之道渐渐有所体会,又加上生活越来越窘迫,日艰于日,常常记起陶渊明的诗句:“人生归有道,衣食固其端!”饿着肚子,什么闲适、高洁都无济于事。不能让爱妻跟自己一起挨饿受苦,他盼望守丧快点结束,复官后毕竟可以得到俸禄养家餬口。
会昌五年(公元845年)春,李商隐在永乐终于病倒床榻,不能饮酒,其实也没有酒,连三顿餐饭尚难保证。
爱妻把仅存的金银细软,典卖得差不多了,只能到田叟家求借点口粮。李商隐看着妻子手端着一瓢米走进来,心里一阵酸楚,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发走了,一切家务全落到妻子身上。
王氏见丈夫盯着自己看,眼眶里转着泪花,想把米藏起来,放到身后,但已来不及了,便迎上前,笑道:
“你看这是新米。夫君,我马上做粥吃,新米煮粥最好吃。”
李商隐点点头,发现妻子的头上已有白发,脸上出现细细皱纹,一对秀目水汪汪地闪亮。
哦!要落泪了。
王氏已经迅速转过身,出去煮粥了。
李商隐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。爱妻头上有白发,自己头上白发更多;爱妻脸上出现皱纹,自己的皱纹更深!何时才能结束这种生活呢?
他躺倒床上,心想搬到永乐已近三年,眼见迎来第四个春天,年华易逝,前途何在?于是吟道:
世间荣落重逡巡,我独邱园坐四春。
纵使有花兼有月,可堪无酒又无人。
青袍似草年年定,白发如丝日日新。
欲逐风波千万里,未知何路到龙津。
吟罢,他叹了口气,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去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?
“夫君!十二叔派人从郑州送米和酒来了。”
李商隐高兴地坐了起来,问道:“十二叔有信没有?”
“有封信。”
商隐接信在手,匆匆看过,陷入沉思中。
王氏吃惊地拿过信,粗略阅过,转而高兴地笑道:
“夫君,十二叔升任郑州刺史,要你过去,你还不高兴呀?守丧在身,不能入幕,但去十二叔那儿,帮帮忙,总还可以吧?夫君去郑州,我回洛阳娘家,待今年十月复官,我们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。不好吗?”
李商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,拿起笔,写了《上郑州李舍人状》,云:
伏奉荣示,伏蒙赐及麦粥饼啖饧酒等,谨依捧领讫。
某庆耀之辰,早蒙抽擢;孤残之后,仍被庇庥。获于芟薙之时,累受珍精之赐,恩同上客,礼异编氓,桑梓有光,里闾加敬,负米之养,虽无及于终身,求粟于人,幸不惭于往圣。下情不任感恩陨涕之至。
王氏把信折好,交给十二叔派来的人带回,并让他转告十二叔,商隐随后就去郑州。
十二叔是李商隐的远房叔父,名李褒。武宗会昌元年拜中书舍人,二年出任绛州刺史,四年徙郑州刺史。他是个虔诚的道教徒,和李商隐关系极为密切,经常接济商隐。
去郑州要经过洛阳。李商隐心情不好,身体多病,勉强支撑到了洛阳,无法再去郑州了。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让坊宅第,也常去弟弟羲叟家。
羲叟只小商隐一岁,与大官僚卢钧之女结婚后,定居洛阳,并已生子女。李商隐见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满,心里又高兴又有些凄凉。自己奔波半辈子,还没有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!
秋高气爽,李商隐守丧将近结束。这时令狐綯已升任尚书省右司郎中,突然寄来一封信,询问商隐近况。
李商隐非常高兴,因为那年离开长安赴永乐时,没有跟他告别,一直是件心事,原以为八郎不会原谅自己,跟他的关系从此将一刀两断了。能接到八郎来信,这是李商隐始料不及的,兴奋了好几天。
当情绪渐渐平静后,他才思索八郎突然来信,是否有什么事情相托?难道李党对他不好,需要自己出面周旋?可是,他应当了解自己跟李党并无太多的过从,尤其岳父死后,自己正在守母丧,更少与他们往来。如果是这件事,那就太遗憾了,自己确实无能为力。
李商隐想了想,还是写首《寄令狐郎中》诗,让他了解一下自己的近况和心绪,就会明白自己在这上面,是个懦夫,爱莫能助,诗云:
嵩云秦树久离居,双鲤迢迢一纸书。
休问梁园旧宾容,茂陵秋雨病相如。
欣赏夫君的诗,王氏大有长进。她拿起诗,便解释道:“夫君,看看我解释对不对。首句,‘嵩云’,是嵩山之云,是指咱们居住在河南;‘秦树’,指京都长安,代指八郎居处。是说夫君和八郎分别居住在洛阳和京城,已经很久。次句说接到八郎的信。三四两句,夫君以近况相告,意思是说,别问我的近况吧,在这秋雨绵绵的愁人季节,我就像司马相如病废茂陵那样穷愁无聊!”
李商隐笑了,夫人越来越知我心,理解诗中之我了,但想考考她,问道:
“三四句用了典故,知道吗?”
“用了一个典故,对不对?司马相如客游梁地,为梁孝王园令,他称病,辞归,居住在茂陵。夫君用梁王旧客和茂陵相如自指,对不对?”
商隐满意地点点头。
把诗寄走,李商隐想了许多。守丧一结束,就赶快进京,先到八郎家,看看湘叔七郎和九郎,跟八郎好好谈谈,解释一下过去的误会。从这封信看,经过这么多年,大概他会改变过去的看法,我们会重归于好的。想到这,心境好多了。
李商隐站起身,在妻子的陪伴下,来到庭院。黄昏中,细雨像尘埃似地飘洒着。一株紫薇,繁花盛放,浓艳多姿,微吐芬芳。
“真美啊!”
王氏不由自主地赞叹着。
“唉!紫薇花,你不因寒风凄雨而零落,为谁卓然而怒放?
我们就要离开,西去长安,你还是不要再开放吧。”
“夫君,不准紫薇开放,不就像则天武皇在隆冬时节,命百花齐放吗?哈哈哈。”
李商隐摇摇头,想辩解,又不言语,吟咏道:
一树浓姿独看来,秋庭暮雨类轻埃。
不先摇落应有待,已欲别离休更开。
桃绶含情依露井,柳绵相忆隔章台。
天涯地角同荣谢,岂要移根上苑栽。
“贤妻,我是想说,无论是紫薇,还是桃柳,不管生长在什么地方,都要按照时序开放和凋谢,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师去生长呢?而我们又何必离开洛阳而进京呢?唉!——”
王氏嗫嚅地小声道:“对不起,贱妾没理解夫君这种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。”
“不,除了惜别,我还有一种预感,此次进京,不会很顺畅如意,所以我怕‘移根上苑栽’呀!”
李商隐在紫薇花前,观赏着,慢慢地踱着步。
王氏跟随后面,心里很委屈,嫁给诗人为妻,真不易呀!夫君感情天马行空,永远也追不上,识不透。但是,他们夫妻的心就像有“灵犀”一点即通,是心心相印的。这又给王氏以莫大的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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