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草原上的夜莺

半夜里,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,一睁开眼, 忽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。她惊呼一声,坐了起来,只见计老人慈爱地望着她,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,说道:“别怕,别怕,是爷爷。”李文秀的眼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,伏在计老人的怀里,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。计老人道:“孩子,你没了爹娘,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,跟我住在一起。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。” 李文秀点点头,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***恶人,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粗暴的哈萨克人。这一脚踢得好重,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,她不禁又问:“为什么谁都来欺负我?我又没做坏事?”

计老人叹口气,说道:“这世界上受苦的,常常是那些没有做坏事的人。”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,瞧着李文秀喝下了,又替她拢好被窝,说道:“秀儿,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,叫做苏鲁克。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。”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,很是奇怪,道:“他……他是好人么?”计老人点头道:“不错,他是好人。他跟你一样,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,一个是他妻子,一个是他的大儿子。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。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。他用哈萨克话骂你,说你是『天不保佑的强盗汉人』。你不要恨他,他心里的悲痛,实在跟你是一模一样。不,他年纪大了,心里感到的悲痛,可比你多得多,深得多。” 李文秀怔怔的听着,她本来也没有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,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,这时忽然想起,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,满含着眼泪,只是没有掉下来。她不懂计老人所说,为什么大人的凄苦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,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。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,那声音很远,但听得很清楚。又是甜美,又是凄凉,便像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柔和的歌。 李文秀侧耳听着,那鸣歌之声渐渐远去,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。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,呆呆的出了一会神,低声道:“爷爷,这鸟儿唱得真好听。” 计老人道:“是的,唱得真好听,那是草原上的夜莺,哈萨克人说,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、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。她的情郎不爱她了,她伤心死的。”李文秀迷惘地道:“她最美丽,又最会唱歌,为什么不爱她了?” 计老人听了她这句问话。突然间又是脸色一变,大声说“她这么美丽,为什么不爱她了?”这几句话说得甚是突兀,又将李文秀吓了一跳,计老人出了一会神,长长的叹了口气,说道:“世界上有许多事,是你小孩子不懂的。”这时候,远处草原上的夜莺又唱起歌来了。 它唱得令人觉得又甜蜜,又是心酸。

就这样,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,帮他牧羊煮饭,两个人就像亲爷爷、亲孙女一般。晚上,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,听着夜莺的歌唱,又在夜莺的歌声中回到梦里。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,爸爸的怀抱,***笑脸。……

过了秋天,过了冬天,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,她学会了哈萨克话,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。 一天晚上,李文秀又听到了夜莺的歌声,只是它越唱越远,隐隐约约地,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,跟着又断绝了。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,到屋外牵了白马,生怕惊醒计老人,将白马牵得远远地,这才跨上马,跟着歌声走去。 草原上的夜晚,天很高、很蓝,星星很亮,青草和小花散播着芳香。 歌声很清晰了,唱得又是婉转,又是娇媚。李文秀的心跟着歌声而狂喜,轻轻跨下马背,让它自由自在地嚼着青草。她自己仰天躺在草地上,沉醉在歌声之中。 但那夜莺唱了一会,便飞远几丈。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随,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,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,见它在地下啄食。它啄了几口,又向前飞一段路,又找到了食物。 夜莺儿吃得很高兴,仰起了头唱得酣畅淋漓,突然间拍的一声,长草中飞起黑越越的一件物件,将夜莺罩住了。李文秀的惊呼声中,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,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,得意地叫道:“捉住了,捉住了!”他用外衣裹着夜莺,鸟儿惊慌的叫声,郁闷地隔着外衣传出来。

李文秀又是吃惊,又是愤怒,叫道:“你干什么?”那男孩道:“我捉夜莺啊。你也来捉么?”李文秀道:“干么捉它?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?”那男孩笑道:“捉来玩。”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,再伸出来时,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鸟。夜莺不住扑着翅膀,但那里飞得出那男孩的掌握? 李文秀道:“放了它吧,你瞧它多可怜?”那男孩道:“我一路撒了麦子,引得这鸟儿过来。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,哈哈!” 季文秀呆了一呆,在这世界上,她第一次懂得了“陷阱”的意义。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,便撒了麦子,引着它走进了死路。她年纪还小,不知道几千年来,人们早便在说着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”这两句话。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,觉到了“引诱”的令人难以抗拒。当然,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,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。 那男孩玩弄着夜莺,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。李文秀道:“你把小鸟儿给了我,好不好?”那男孩道:“ 那你给我什么?”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,她什么也没有,不禁有些发窘,想了一想,道:“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,给你挂在身上。”那男孩笑道:“我才不上这个当呢。明儿你便赖了。”李文秀胀红了脸,道:“我说过给你,一定给你,为什么要赖呢?”那男孩摇头道:“我不信。” 月光之下,他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,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,随口便道:“除非你把这个给我。” 这只玉镯是妈妈给的,除了这只玉镯,她已没有什么纪念***东西了。她很舍不得,但看了那夜莺儿可怜的样子,她终於把玉镯褪了下来,说道:“给你!”那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,接过玉镯,道:“你不会再要回吧?”李文秀道:“不会。”那男孩道:“好!”於是将夜莺也递了给她。李文秀双手合着夜莺,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温暖的身体,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。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摩一下夜莺背上的羽毛,张开双掌,说道:“你去吧,下次要小心了,可别再给人捉住。”那夜莺展开翅膀,飞入了草丛之中。那男孩很是奇怪,问道:“为什么放了它?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么?”他紧紧抓住了镯子,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。李文秀道:“它又飞,又唱歌,不是很快活么?”

那男孩子侧着头瞧了她一会,问道:“你是谁?”李文秀道:“我叫李文秀,你呢?”那男孩道:“我叫苏普。”说着便跳了起来,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。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,长得很高,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。李文秀道:你力气很大,是不是?”苏普非常高兴,这小女孩随口的一句话,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。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,说道:“上个月,我用这把刀杀死了一头狼。” 李文秀很是惊奇,道:“你这么厉害?”苏普更加得意了,道:“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咱们的羊,爹不在家,我便提刀出去赶狼。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,我一刀杀了另外一头。”李文秀道:“你杀了那头小的?”苏普有些不好意思,点了点头,但随即加上一句:“那大狼倘使不逃走,我也一刀杀了它。”他虽是这么说,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,但李文秀深信不疑,道:“恶狼来咬小绵羊,那是该杀的。下次你再杀到了狼,来叫我看,好不好?”苏普大喜,道:“好啊,下次我剥了狼皮送给你。”李文秀这:“谢谢你啦,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。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。”苏普道:“不!我送给你的,你自己用。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。”李文秀点头道:“那也好。”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,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,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。他们想到要杀狼,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。 便这样,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。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和豪迈,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和仁善,相处得很好。 过了几天,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,装满了麦糖,拿去送给苏普。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,他用一只小鸟儿调了一只玉镯,已经觉得占了便宜,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,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,於是他一晚不睡,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夜莺,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。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,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,才使这男孩明白,她所喜欢的是使夜莺自由自在,而不是要捉住它来让它受苦。苏普最后终於懂了,但在心底,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,古怪而可笑。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在李文秀的梦中,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慢慢稀了,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。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,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。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。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。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好听,听得多了,随口便能哼了出来。当然,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,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么颠倒?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?为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?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着,只是她清脆地、动听地唱了出来,听到的人都说:“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听?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夜莺么?”

到了寒冷的冬天,小夜莺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,但在草原上,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: “啊,亲爱的牧羊少年, 请问你今年有多大年纪?

倘若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,

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?”

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,听到的人心中都说,“听着这样美妙的歌儿,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?”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: “啊,亲爱的你别生气, 谁好谁坏一时难计。

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,

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。”

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,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,也升起了温暖:“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,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,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。”老年的人似乎年青了十岁,年青人洋溢欢乐。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,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。 听她唱歌听得最多的,是苏普,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义,直到有一天,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。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。苏普和李文秀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,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。就如平时一样,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。这些故事有三成是妈妈从前说的,有三成是计老人说的,另外的是李文秀自己编的。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,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,但因为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,便变成了不惊险,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,白兔怎样找不到妈妈,小花狗怎样的去帮它寻找。突然之间,李文秀“啊”的一声,身子向后翻倒,一头大灰狼白森森的牙齿咬上她的肩头。 这头狼从背后悄悄地无声的袭来,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。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,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,避开了这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。苏普见这头恶狼这么高大,吓得脚也软了,但他立即想起,“非得救她不可!”从腰间拔出短刀,扑上去一刀刺在这只大灰狼的背上。 灰狼的骨头很硬,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,只伤了它一些皮肉。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,放开了李文秀,张开血盆大口,突然纵起,双足在苏普的肩头一搭,便往他脸上咬下去。 苏普一惊之下,向后便倒,那灰狼来势犹似闪电,双足跟着按了下去,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。李文秀见苏普为救自己而反受其难,虽然对这灰狼极是害怕,仍是鼓起勇气,拉住它尾巴用力向后拉扯。那大灰狼被她一拉之下,向后退了一步,但它此时饿得慌了,后足牢牢据地,叫李文秀再也拉他不动,跟着便是一口咬落。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,凶狼已咬中他的左肩。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,鼓起平生之力猛地一拉。那灰狼吃痛,张口呼号,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。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,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,这一刀直没至柄。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,那灰狼猛地跃起,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,仰天死了。 灰狼这一翻腾,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斛斗,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,始终不放。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,看见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,不禁惊得呆了,过了半晌,才道:“我杀死了大狼,我杀死了大狼!”伸手扶起李文秀,骄傲地道:“阿秀,你瞧,我杀了大狼!”得意之下,虽是肩头鲜血长流,一时竟也不觉疼痛。 李文秀见他的羊子皮袄左襟上染满了血,忙转开他皮袄,拿自己的手帕去按住他伤口中汩汩流出的鲜血,问道:“痛不痛?”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,早就痛得大哭大喊,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,摇摇头道:“我不怕痛!”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:“阿普?你在干什么?”两人回过头来,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,骑在马上。苏普叫道:“爹,你瞧,我杀死了一头大狼。”那大汉大喜,翻身下马,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,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,问苏普道:“你给狼咬了?”苏普道:“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,忽然这头狼来咬她……”突然之间,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,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:“你便是那个天不保佑的汉人女孩儿么?” 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,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!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:“他的妻子和大儿子,一夜之间给汉人强盗杀了,因此他恨极了汉人。”她点了点头,正想说:“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。”话还没出口,突然刷的一声,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,却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。苏鲁克喝道:“我叫你世世代代,都要憎恨汉人,你忘了我的话,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,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、流血!” 刷的一响,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。 苏普竟不闪避,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,说道:“她是天不保佑的汉人么?”苏鲁克吼道:“难道不是?”回过马鞭,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。苏普被灰狼咬伤后受伤本重,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,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一晃,摔倒在地。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,晕了过去,也吃了一惊,急忙跳下马来,抱起儿子,跟着和身纵起,落在马背之上,一个绳圈甩出,套住死狼头颈,双腿一挟,纵马便行,那头大花狼便在雪地中一路拖着跟去,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,留着一行长长的血迹。苏鲁克驰出十馀丈,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,眼光中似乎在说:“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,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。”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,只是心中一片空虚,知道苏普从今之后,再不会做她的朋友,再不会来听她唱歌,来听她说故事。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以忍受,脸上的鞭伤随着脉搏的跳动,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。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。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,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,大吃一惊,忙问她什么事。李文秀只淡淡的道:“是我不小心摔的。”计老人当然不信。可是一再相询,李文秀只是这么回答,问得急了,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。 那天晚上,李文秀发着高热,小脸蛋儿烧得血红,说了许多胡话,什么“大灰狼!”“苏普,苏普,快救我!”什么“天不保佑的汉人”。计老人猜到了几分,心中很是焦急。幸好到黎明时,她的烧退了,沉沉睡去。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,到她起床时,严冬已经过去,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。 过了几天,李文秀身子大好了,她一早起来,打开大门,便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,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,做成了垫子的模样。李文秀吃了一惊,看这狼皮的皮色,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。俯身一看,狼皮的肚腹之处有一个刃孔。她心中怦怦跳着,知道苏普并没有忘记她,也没有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,半夜里偷偷将这张狼皮放在她的门前。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,不跟计老人说起,赶了羊群,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。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,苏普始终没有到来。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,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。李文秀想:“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,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?”她很想到他帐篷里去瞧瞧他,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。 这天半夜里,她终於鼓起了勇气,去到苏普的帐篷后面。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,是为了想说一句“谢谢你的狼皮”么?是为了想瞧瞧他的伤痕好了没有么?她自己也说不上来。她躲在帐篷后面。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,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,一声也没吠。帐篷中还亮着烛光,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。他每呼喝一句,李文秀的心便激烈地跳动一下。 “你的狼皮拿去送给那一位姑娘?好小子,小小的年纪,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。”李文秀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,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,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,以表示自己的情意。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,小小的脸蛋儿红了,心中感到了骄傲。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,不知道真正的恋爱是什么,但隐隐约约的,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痛苦。 “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天不保佑的汉人姑娘,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,是不是?好,你不说,瞧是你厉害,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?”只听得刷刷刷刷,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。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,一直认为鞭子下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,管教儿子不必用温柔的法子。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,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,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,父子之爱并不因此减弱。男儿汉对付男儿汉,在朋友是拳头和鞭子,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。但在李文秀听来,每一鞭都如抽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。

“好!你不回答我!你回不回答?我猜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。”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,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,到后来终於哭喊起来:“爹爹,别打啦!别打啦!我痛,我痛!”苏鲁克道:“那你说,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?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,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,你知不知道?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,可是我的老婆儿子让强盗杀了,你知不知道?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?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,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?”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,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。他每一鞭下去,都似在鞭打敌人。“每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?你说不说?你说不说,难道我苏鲁克空自身居哈萨克第一勇士,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……。” 他被霍元龙、陈达玄他们所杀死的孩子,是他最心爱的长子,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,是与他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侣。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中的第一勇士,不论竞力、比拳、斗刀、赛马,他从来没有输过给人。 李文秀觉得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,苏鲁克带着哭声的叫喊也很可怜,忽然之间,她竟也可怜起自己来。她不能听苏普这般哭叫。於是她慢慢的回到了计老人家中。她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,看了很久很久。她和苏普的帐篷相隔两里多地,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,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。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、但是她决定不要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

第二天早晨,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,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。他侧着头向苏鲁克望着,脸上的神色很奇怪,笑咪咪的,眼色透着亲善的意思。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,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。他奔跑之迅速,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,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,即使在一里路之外,输给那匹马,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。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时闲谈,许多人都说,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,那么还是他胜了。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有多大好感。苏鲁克的名声很大,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,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。车尔库却是年轻力壮,比苏鲁克要小着十岁年纪,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,车尔库输了,眉头上割破了长长一条伤痕。他说:“今天我输了,但五年之后,十年之后,咱们再走着瞧。”苏鲁克道:“再过二十年,咱哥儿俩又比一次,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!” 今天,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。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,狠狠的瞪了他一眼。车尔库笑道:“老苏,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!”苏鲁克道:“你说苏普么?”他伸手按住刀柄,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,心想:“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。” 车尔库一句话冲到了口边:“倘若不是苏普,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?”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,他只微笑着道:“自然是苏普!这孩子相貌不差,人也挺能干,我很喜欢他。”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,自然忍不住高兴,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,说道:“你眼热吧?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。”车尔库却不生气,笑道:“我女儿阿曼也不错,否则你儿子怎么会看上了她?” 苏鲁克“呸”的一声,道:“你别嗅美啦,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?”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,笑道:“你跟我来,我给你瞧一件东西。”苏鲁克心中奇怪,便跟他并肩走着。车尔库道:“你儿子前几天杀死了一头大灰狼,小小孩子,真是了不起,将来大起来,可不跟老子一样,父是英雄儿好汉。”苏鲁克不答腔,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,要自己上当,心想:“一切须得小心在意。” 在草原上走了一里多路,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。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他帐篷外边,他奔近几步,嘿,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?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大野兽,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。他心下一阵迷惘,又是高兴,又是迷惘:“我又错怪了阿普,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,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,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。该死的,怎么 他不说呢?孩子脸嫩,没得说的。要是他妈妈在世,她就会劝我了。唉,孩子有什么心事,对妈妈一定肯讲……”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,说道:“喝一碗酒去,我家里你没来过。” 车尔库的帐篷收拾得很整洁。一张张织着红花的羊毛毯挂在四周。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。车尔库微笑道:“阿曼,这是苏普的爹,你怕不怕他。这大胡子可凶得很。”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,眼光中闪烁着笑意,好像是说:“我不怕。”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,笑道:“老车,我听人家说过的,说你有个女儿,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。不错,一朵会走路的花,这话说得真好。” 两个争闹了十馀年的汉子,突然间亲密起来了,你敬我一杯酒,我敬你一杯酒。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醉,眯着眼骑在马背,回到家中。过了几天,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,他说:“这是阿曼织的,一张给老的,一张给小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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