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

次日韦小宝去探吴三桂的伤势。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,说道多谢钦差大人前来,王爷伤势无甚变化,此刻已经安睡,不便惊动。韦小宝问起夏国相,说道正在带兵巡视弹压,以防人心浮动、城中有变,再问吴应熊的伤势,也无确切答复。

韦小宝隐隐觉得,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,颇含敌意,这时候要救沐王府人,定难成功;要救阿珂更难上加难,只怕激得王府立即动手,将自己一条小命送在昆明。

又过一日,他正在和钱老本、徐天川、祁清彪等人商议,高彦超走进室来,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。韦小宝奇道:“老道姑?找我干什么?是化缘么?”高彦超道:“属下问她为了何事,她说是奉命送信来给钦差大人的。”说着呈上一个黄纸信封。

韦小宝皱眉道:“相烦高大哥拆开来瞧瞧,写着些什么。”高彦超拆开信封,取出一张黄纸,看了一眼,读道:“阿珂有难……”韦小宝一听到这四个字,便跳了起来,急道:“什么阿珂有难?”天地会群雄并不知九难和阿珂之事,都茫然不解。高彦超道:“信上这样写的。这信无头无尾,也没署名,只说请你随同送信之人,移驾前往,共商相救之策。”

韦小宝问道:“这道姑在外面么?”高彦超刚说得一句:“就在外面。”韦小宝已直冲出去。来到大门侧的耳房,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。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:“钦差大臣到。”那道姑站起身来,躬身行礼。

韦小宝问道:“是谁差你来的?”那道姑道:“请大人移步,到时自知。”韦小宝道:“到哪里去?”那道姑道:“请大人随同贫道前去,此刻不便说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,我就同你去。”叫道:“套车,备马!”那道姑道:“请大人坐车前往,以免惊动了旁人。”韦小宝点点头,便和那道姑出得门来,同坐一车。

徐天川、钱老本等生怕是敌人布下陷阱,远远跟随在后。

那道姑指点路径,马车径向西行,出了西城门。韦小宝见越行越荒凉,微觉担心,问道:“到底去哪里?”那道姑道:“不久就到了。”又行了三里多路,折而向北,道路狭窄,仅容一车,来到一小小庵堂之前。那道姑道:“到了。”

韦小宝跳下车来,见庵前匾上写着三字,第一字是个“三”字,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,回头一瞥,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,料想他们会四下守候,于是随着那道姑进庵。

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,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、一树紫荆,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,神像相貌极美,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。韦小宝心道:“听说吴三桂新娶的老婆之中,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,又有一个叫做八面观音。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。他妈的,大汉奸艳福不浅。”

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,献上茶来,韦小宝揭开碗盖,一阵清香扑鼻,碗中一片碧绿,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,微觉奇怪:“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,价钱可贵得紧哪,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,怎地如此阔绰?”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,呈上八色细点,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、小胡桃糕、核桃片、玫瑰糕、糖杏仁、绿豆糕、百合酥、桂花蜜饯杨梅,都是苏式点心,细巧异常。这等江南点心,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中倒也常见,嫖客光临,老鸨取出待客,他乘人不备,不免偷吃一片两粒,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,心下大乐:“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。”

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。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,烧的是名贵檀香,韦小宝是识货之人,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,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气息,突然心中一惊:“啊哟,不好,莫非老婊子在此?”当即站起。

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,走进一个女子,向韦小宝合十行礼,说道:“出家人寂静,参见韦大人。”语声清柔,说的是苏州口音。

这女子四十来岁年纪,身穿淡黄道袍,眉目如画,清丽难言,韦小宝一生之中,从没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。他手捧茶碗,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,霎时间目瞪口呆,手足无措。

那女子微笑道:“韦大人请坐。”韦小宝茫然失措,道:“是,是。”双膝一软,跌坐入椅,手中茶水溅出,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。

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,这丽人生平见得多了,自不以为意,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震慑。那丽人微微一笑,说道:“韦大人年少高才,听人说,从前甘罗十二岁做丞相,韦大人却也不输于他。”

韦小宝道:“不敢当。啊哟,什么西施、杨贵妃,一定都不及你。”

那丽人伸起衣袖,遮住半边玉颊,嫣然一笑,登时百媚横生,随即庄容说道:“西施、杨贵妃,也都是苦命人。小女子只恨天生这副容貌,害苦了天下苍生,这才长伴清灯古佛,苦苦忏悔。唉,就算敲穿了木鱼,念烂了经卷,却也赎不了从前造孽的万一。”说到这里,眼圈一红,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。

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,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,愁苦时楚楚动人,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,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,胸口热血上涌,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,也甘之如饴,一拍胸膛,站起身来,慷慨激昂地道:“有谁欺侮了你,我这就去为你拚命。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,尽管交在我手里,倘若办不到,我韦小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。”说着伸出右掌,在自己后颈中重重一斩。如此大丈夫气概,生平殊所罕见,这时却半点不是做作。

那丽人向他凝望半晌,呜咽道:“韦大人云天高义,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”忽然双膝下跪,盈盈拜倒。

韦小宝叫道:“不对,不对。”也即跪倒,向着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,说道:“你是仙人下凡,观音菩萨转世,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。”那丽人低声道:“这可折杀我了。”伸手托住他双臂,轻轻扶住。两人同时站起。

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,晶莹如珠,忙伸出衣袖,给她轻轻擦去,柔声安慰:“别哭,别哭,便有天大的事儿,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。”以那丽人年纪,尽可做得他母亲,但她容色举止、言语神态之间,天生一股娇媚婉娈,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怜惜。韦小宝又问:“你到底为什么难过?”

那丽人道:“韦大人见信之后,立即驾到,小女子实是感激……”

韦小宝“啊哟”一声,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,说道:“糊涂透顶,那是为了阿珂……”双眼呆呆地瞪着那丽人,突然恍然大悟,大声道:“你是阿珂的妈妈!”

那丽人低声道:“韦大人好聪明,我本待不说,可是你自己猜到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这容易猜。你两人相貌很像,不过……不过阿珂师姊不及……你美丽。”

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,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,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,低声问道:“你叫阿珂做师姊?”

韦小宝道:“是,她是我师姊。”当下毫不隐瞒,将如何和阿珂初识、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难为师、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,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,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里,种种情由,也都坦然直陈。只是九难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三桂的图谋,毕竟事关重大,略过不提。

那丽人静静地听着,待他说完,轻叹一声,低吟道:“妻子岂应关大计?英雄无奈是多情。红颜祸水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没有了。韦大人前途远大……”

韦小宝摇头道:“不对,不对!‘红颜祸水’这句话,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,什么妲己,什么杨贵妃,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。其实呢,天下倘若没这些糟男人、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国家。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,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,便有十八个陈圆圆,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。”

那丽人站起身来,盈盈下拜,说道:“多谢韦大人明鉴,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。”

韦小宝急忙回礼,奇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啊哟,是了,我当真混蛋透顶,你若不是陈圆圆,天下哪……哪……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?不过,唉,我可越来越糊涂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?怎么会在这里搞什么带发修行?阿珂师姊怎么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儿?”

那丽人站起身来,说道:“贱妾正是陈圆圆。这中间的经过,说来话长。贱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,诸事不敢隐瞒;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冤的话,心里感激。这二十多年来,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,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。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,才明白贱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,另一位便是韦大人。”

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,浑浑噩噩,糊里糊涂,哪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,只是一见到她惊才绝艳的容色,大为倾倒,对吴三桂又十分痛恨,何况她又是阿珂的母亲,她便有千般不是、万般过错,这些不是与过错,也一古脑儿、半丝不剩地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。听她称自己为“大才子”,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,急忙摇手,说道:“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,你要称我为才子,不如在这称呼上再加上‘狗屁’两字。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。”

陈圆圆微微一笑,说道:“诗词文章作得好,不过是小才子。有见识、有担当,方是大才子。”

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,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,心道:“这位天下第一美女,居然说我是大才子。哈哈,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。他妈的,老子自出娘胎,倒是第一次听见。”

陈圆圆站起身来,说道:“请大人移步,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,细细诉说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,来到一间小房之中。

房中不设桌椅,地下放着两个蒲团,墙上挂着一幅字,看上去密密麻麻的,字数也真不少,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。

陈圆圆道:“大人请坐。”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,走到墙边,将琵琶摘了下来,抱在手中,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,指着墙上那幅字,轻轻说道:“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,叫作《圆圆曲》。今日有缘,为大人弹奏一曲,只是有污清听。”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“妙极,妙极。不过你唱得几句,须得解释一番,我这狗屁才子,学问可平常得紧。”

陈圆圆微笑道:“大人过谦了。”当下一调弦索,叮叮咚咚地弹了几下,说道:“此调不弹已久,荒疏莫怪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用客气。就算弹错了,我也不知道。”

只听她轻拢慢捻,弹了几声,曼声唱道:

鼎湖当日弃人间,破敌收京下玉关。恸哭六军俱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。

唱了这四句,说道:“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,平西王和满清联兵,打败李自成,攻进北京,官兵都为皇帝戴孝。其实平西王所以出兵,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。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你这样美貌,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韦小宝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”

陈圆圆眼波流转,心想:“你这个小娃娃,也跟我来调笑。”但见他神色俨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继续唱道:红颜流落非吾恋,逆贼天亡自荒宴。电扫黄巾定黑山,哭罢君亲再相见。

说道:“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。诗中说:李自成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,得了北京之后,行事荒唐。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,他怎么高兴得起来?曲里明明说打败李自成,并不是他的功劳。”

陈圆圆道:“以后这段曲子,是讲贱妾的身世。”唱道:

相见初经田窦家,侯门歌舞出如花。许将戚里箜篌伎,等取将军油壁车。家本姑苏浣花里,圆圆小字娇罗绮。梦向夫差苑里游,宫娥拥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采莲人,门前一片横塘水。

曲调柔媚宛转,琵琶声缓缓荡漾,犹似微风起处,荷塘水波轻响。

陈圆圆低声道:“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过誉。”韦小宝摇头道:“比得不对,比得不对!”陈圆圆微微一怔。韦小宝道:“西施又怎及得上你?”陈圆圆微现羞色,道:“韦大人取笑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决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缘故。我听人说,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,相貌虽美,绍兴人说话‘娘个贱胎踏踏叫’,哪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。”陈圆圆巧笑嫣然,道:“原来还有这个道理。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,怎么会喜欢西施?”韦小宝搔头道:“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,也是有的。”陈圆圆掩口浅笑,脸现晕红,眼波盈盈,樱唇细颤,一时愁容尽去,满室皆是娇媚。韦小宝只觉暖洋洋的,醉醺醺的,浑不知身在何处。但听得她继续唱道:横塘双桨去如飞,何处豪家强载归?此际岂知非薄命?此时只有泪沾衣。薰天意气连宫掖,明眸皓齿无人惜。夺归永巷闭良家,教就新声倾坐客。

唱到这里,轻轻一叹,说道:“贱妾出于风尘,原不必相瞒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什么叫做出于风尘?你别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”陈圆圆道:“小女子本来是苏州娼家的妓女……”韦小宝拍膝叫道:“妙极!”陈圆圆微有愠色,低声道:“那是贱妾命薄。”韦小宝兴高采烈,说道:“我跟你志同道合,我也是出于风尘。”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,茫然不解,心想:“他一定不懂出于风尘的意思。”

韦小宝道:“你出身于妓院,我也出身于妓院,不过一个是苏州,一个是扬州。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。不过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”陈圆圆大为奇怪,柔声问道:“这话不是说笑?”韦小宝道:“那有什么好说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,不能让她做妓女了。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,接到了北京,只怕反而不快活。”

陈圆圆道:“英雄不怕出身低,韦大人光明磊落,毫不讳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只跟你一个儿说,对别人可决计不说,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,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面前,更加不能提起,她已经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这事,那是永远不会睬我了。”陈圆圆道:“韦大人放心,贱妾自不会多口,其实阿珂她……她自己的妈妈,也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。”韦小宝道:“总之你别跟她说起。她最恨妓女,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。”

陈圆圆垂下头来,低声道:“她……她说妓院里的女子,是坏得……坏得不得了的?”韦小宝忙道:“你别难过,她决不是说你。”陈圆圆黯然道:“她自然不会说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。”韦小宝奇道:“她怎会不知道?”

陈圆圆摇摇头,道:“她不知道。”侧过了头,微微出神,过了一会,缓缓道:“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,也是苏州人。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。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。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里买了出来,送入宫里,盼望分田贵妃的宠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这倒是一条妙计。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。”陈圆圆道:“却也没什么糟糕。崇祯天子忧心国事,不喜女色,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,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。”

韦小宝大声道:“奇怪,奇怪!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,只相信奸臣,却把袁崇焕这样大大的忠臣杀了。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,瞧女人更加没眼光,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,啧啧,啧啧!”连连摇头,只觉天下奇事,无过于此。

陈圆圆道:“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,有的喜欢金银财宝,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,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就功名富贵也要,金银财宝也要,美貌女子更加要,就只皇帝不想做,给了我做,也做不来。啊哈,这昆明城中,倒有一位仁兄,做了天下第一大官,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,娶了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。”陈圆圆脸色微变,问道:“你说的是平西王?”韦小宝道:“我谁也没说,总而言之,既不是你陈圆圆,也不是我韦小宝。”

陈圆圆道:“这曲子之中,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。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,自己去山海关镇守,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,不久闯……闯……李闯就攻进了京城。”唱道:座客飞觞红日暮,一曲哀弦向谁诉?白皙通侯最少年,拣取花枝屡回顾。早携娇鸟出樊笼,待得银河几时渡?恨杀军书抵死催,苦留后约将人误。相约恩深相见难,一朝蚁贼满长安。可怜思妇楼头柳,认作天边粉絮看。

唱到这里,琵琶声歇,怔怔地出神。

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,鼓掌喝彩,道:“完了吗?唱得好,唱得妙,唱得刮刮叫。”陈圆圆道:“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,曲子作到这里,自然也就完了。”韦小宝脸上一红,心道:“他妈的,老子就是没学问。李闯进北京,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,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。”

陈圆圆低声道:“李闯把我夺了去,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。我不是人,只是一件货色,谁力气大,谁就夺去了。”唱道:遍索绿珠围内第,强呼绛树出雕栏。若非壮士全师胜,争得蛾眉匹马还?蛾眉马上传呼进,云鬓不整惊魂定。蜡炬迎来在战场,啼妆满面残红印。专征萧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车千乘。斜谷云深起画楼,散关日落开妆镜。

传来消息满江乡,乌桕红经十度霜。教曲伎师怜尚在,浣纱女伴忆同行。旧巢共是衔泥燕,飞上枝头变凤凰。长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

她唱完“擅侯王”三字,又凝思出神,这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,拿定了主意:“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,否则不可多问,以免出丑。”只听她幽幽地道:“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,他封了王。消息传到苏州,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,说我运气好。她们年纪大了,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我在丽春院时,曾听她们说什么‘洞房夜夜换新人’,新鲜热闹,也没什么不好啊。”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,见他并无讥嘲之意,微喟道:“大人,你还年少,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。”弹起琵琶,唱道:当时只受声名累,贵戚名豪竞延致。一斛明珠万斛愁,关山漂泊腰肢细。错怨狂风飏落花,无边春色来天地。

“尝闻倾国与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。妻子岂应关大计,英雄无奈是多情。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红妆照汗青。”

眼眶中泪珠涌现,停了琵琶,哽咽着说道:“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名扬天下,心中却苦。世人骂我红颜祸水,误了大明的江山,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,又有什么能为?是好是歹,全是男子汉做的事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是啊,大清成千上万的兵马打进来,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,能挡得住吗?”又想:“她这样又弹又说,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词。我跟她对答几声,帮腔几句,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。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,管叫轰动了扬州全城,连茶馆也挤破了。我靠了她的牌头,自然也大出风头。”正想得得意,只听她唱道:君不见,馆娃初起鸳鸯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。香径尘生鸟自啼,屧廊人去苔空绿。换羽移宫万里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为君别唱吴宫曲,汉水东南日夜流。

唱到这个“流”字,歌声曼长不绝,琵琶声调转高,渐渐淹没了曲声,过了一会儿,琵琶渐缓渐轻,似乎流水汩汩远去,终于寂然无声。

陈圆圆长叹一声,泪水簌簌而下,呜咽道:“献丑了。”站起身来,将琵琶挂上墙壁,回到蒲团坐下,说道:“曲子最后一段,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。当年我很不明白,曲子说的是我的事,为什么要提到吴宫?就算将我比做西施,上面也已提过了。吴宫,吴宫,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?近几年来我却懂了。王爷操兵练马,穷奢极欲,只怕……只怕将来……唉,我劝了他几次,却惹得他很生气。我在这三圣庵出家,带发修行,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,只盼大家平平安安,了此一生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阿珂……阿珂……”说到这里,呜咽不能成声。

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,只因歌者色丽,曲调动听,心旷神怡之下,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,听她提起阿珂,心中一凛,当即站起,问道:“阿珂到底怎么了?她有没行刺平西王?她是你女儿,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。啊哟,糟了,糟了!”陈圆圆惊道:“什么事糟了?”

韦小宝神思不属,随口答道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原来他突然想到,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,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,和自己这个婊子的儿子,更加天差地远。

陈圆圆道:“阿珂生下来两岁,半夜里忽然不见了。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,全无影踪。我疑心……疑心……”忽然脸上一红,转过了脸。韦小宝问道:“疑心什么?”陈圆圆道:“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,或者是要胁,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。”

韦小宝道:“王府中有这么多高手卫士和家将,居然有人能神不知、鬼不觉地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,那人的本事可够大了。”

陈圆圆道:“是啊。当时王爷大发脾气,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,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。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,王爷又要杀人,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。这十多年来,始终没阿珂的消息,我总道……总道她已经死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,原来她是跟你的姓。”

陈圆圆身子一侧,颤声道:“她……她说姓陈?她怎会知道?”

韦小宝心念一动:“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,戒备何等严密。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,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,天下除了九难师父,只怕没第二个了。”说道:“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。”陈圆圆缓缓点头,道:“不错,不过……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……姓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不说姓吴?哼,平西王的姓,不见得有什么光彩。”

陈圆圆眼望窗外,呆呆出神,似乎没听到他的话。

韦小宝问道:“后来怎样?”陈圆圆道:“我常常惦念她,只盼天可怜见,她并没死,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。昨天下午,王府里传出讯息,说王爷遇刺,身受重伤。我忙去王府探伤。原来王爷遇刺是真,却没受伤。”

韦小宝吃了一惊,失声道:“他身受重伤,全是假装的?”陈圆圆道:“王爷说,他假装受伤极重,好让对头轻举妄动,便可一网打尽。”韦小宝茫然失措,喃喃道:“果然是假的,我……我这大蠢蛋,早该想到了。”心想:“大汉奸果然已对我大起疑心。”

陈圆圆道:“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。王爷一言不发,领我到厢房去。床上坐着一个少女,手脚上都戴了铁铐。我不用瞧第二眼,就知是我的女儿。她跟我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。她一见我,呆了一阵,问道:‘你是我妈妈?’我点点头,指着王爷,道:‘你叫爹爹。’阿珂怒道:‘他是大汉奸,不是我爹爹。他害死了我爹爹,我要给爹爹报仇。’王爷问她:‘你爹爹是谁?’阿珂说:‘我不知道。师父说,我见到妈后,妈自会对我说。’王爷问她师父是谁,她不肯说,后来终于露出口风,她是奉了师父之命,前来行刺王爷。”

韦小宝听到这里,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三桂,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,因此将他女儿盗去,教以武功,要她来行刺自己的父亲。他站起身来,走到窗边,随即想到:“是了,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,虽教她武功招式,内功却半点不传,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,可是乱七八糟,各家各派都有,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,也瞧不出她门派。嗯,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。我韦小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。”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,不由得打了个冷战。

陈圆圆道:“她师父深谋远虑,恨极了王爷,安排下这个计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,那是报了大仇。如行刺不成,王爷终于也会知道,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,心里的难过,那也不用说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现下可什么事都没有啊。她没刺伤王爷,反而你们一家团圆,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情由,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?”陈圆圆叹道:“倘使是这样,那倒谢天谢地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,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来。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,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。”他形容女子美丽,翻来覆去也只有“沉鱼落雁,羞花闭月”八个字,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,顿了一顿,又道:“王爷不肯放了阿珂,难道要责打她么?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,怎会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”

陈圆圆道:“王爷说:‘你既不认我,你自然不是我女儿。别说你不是我女儿,就真是我亲生之女,这等作乱犯上,无法无天,一样不能留在世上。’说着摸了摸鼻子。”韦小宝微笑道:“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?”陈圆圆颤声道:“你不知道,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,他一摸鼻子,便要杀人,从来不例外。”韦小宝叫声“啊哟”,说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他杀了阿珂没有?”陈圆圆道:“这会儿还没有。王爷他……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?”

韦小宝笑道:“王爷就是疑心病重,实在有点傻里傻气。我一见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,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来阿珂行刺他,他气得很了。”说到这里,脸色转为郑重,道:“咱们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。如果王爷再摸几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”

陈圆圆道:“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,就为了商量这事。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,王爷定要买你面子,阿珂冒充公主身边宫女,只有请大人出面,说是公主向他要人,谅来王爷也不会推搪。”

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,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,说道:“笨蛋,笨蛋,上了他的大当。”说道:“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,而且已经使过。哪知道这大……大王爷棋高一着,小笨蛋缚手缚脚。我已向王爷要过人,王爷已经给了我,但这人不是阿珂。原来我们想到的这着棋,王爷也先想到了。”

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,如何见到一个熟识的姑娘、如何以为讯息传错、刺客并非阿珂、如何冒认那姑娘是公主身边的宫女、将她带了出来等情由,一一说了,又道:“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,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嚷,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。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?不用说,这厮定会大打官腔,说道:‘韦大人哪,你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。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,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,拚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,拚着给王爷责打军棍,早已让大人带去了。王府前成百上千人都是见证。王爷吩咐,盼望大人将这宫女严加处分,查明指使之人。大人又来要人,这……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。’”他学着夏国相的语气,倒是惟妙惟肖。

陈圆圆眉头深锁,说道:“大人说得不错,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。原来……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,好塞住大人的口。”

韦小宝顿足骂道:“他奶奶个雄……”向陈圆圆瞧了一眼,道:“他们如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,老子非跟这大……大混蛋拚命不可。”

陈圆圆裣衽下拜,说道:“大人如此爱护小女,小女子先谢过了。只不过……”

韦小宝急忙还礼,说道:“我这就去带领兵马,冲进平西王府,杀他个落花流水。救不出阿珂,我跟大汉奸的姓,老子不姓韦,姓吴!他妈的,老子是吴小宝!”

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,胡说八道,微感害怕,柔声道:“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什么大人小人,你如当我自己人,就叫我小宝好了。我本该叫你一声伯母,不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,实在叫人着恼。”

陈圆圆走近身去,伸手轻轻按住他肩头,说道:“小宝,你如不嫌弃,就叫我阿姨好了。”韦小宝大喜,说道:“好极了!我就叫你阿姨,不过我在扬州丽春院里……”说到这里,急忙住口。

陈圆圆却已明白,他在丽春院里,对每个妓女都叫阿姨。她通达世情,善解人意,说道:“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,可真欢喜死了。小宝,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,昆明城里,他兵马众多,就算你打赢了,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,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。”

她说的是吴侬软语,先已动听,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做了自己人,只听得他满腔怒火,登时化为乌有,问道:“好阿姨,那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?”

陈圆圆凝思片刻,说道:“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做爹爹,他再忍心,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……”

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:“认贼作父,岂有此理!”

门帷掀处,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,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,重重往地下一顿,杖上铁环当当乱响。这老僧一张方脸,颏下一部苍髯,目光炯炯如电,威猛已极。就这么一站,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,但见他腰挺背直,如虎如狮,气势慑人。

韦小宝吃了一惊,退后三步,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。

陈圆圆却喜容满脸,走到老僧身前,轻声道:“你来了!”那老僧道:“我来了!”声音转低,目光转为柔和。两人四目交投,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。

韦小宝大奇:“这老和尚是谁?难道……难道是阿姨的姘头?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?和尚嫖妓女,那也太不成话了。嗯。这也不奇,老子从前做和尚时,就曾嫖过院。”

陈圆圆道:“你都听见了?”那老僧道:“听见了。”陈圆圆道:“谢天谢地,那孩儿还……还活着,我……”忽然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,扑入老僧怀里。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,安慰道:“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,你别着急。”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。陈圆圆伏在他怀里,低声啜泣。

韦小宝又奇怪,又害怕,一动也不敢动,心想:“你二人当我是死人,老子就扮死人好了。”

陈圆圆哭了一会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?”那老僧森然道:“尽力而为。”陈圆圆站直身子,擦了擦眼泪,问道:“怎么办?你说,怎么办?”那老僧皱眉道:“总而言之,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。”陈圆圆道:“是,是,是我错了。我为了救这孩子,没为你着想。我……我对你不起。”

那老僧道:“我明白,我并不怪你。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,不能,决计不能。”他话声不响,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,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,也会一齐俯首听令。

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,一人长笑而来,朗声道:“老朋友驾临昆明,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!”正是吴三桂的声音。

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色大变。那老僧却恍若不闻,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。

蓦地里白光闪动,嗤嗤声响,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,割下了房门的门帷,现出吴三桂笑吟吟地站在门口。跟着砰嘭之声大作,泥尘木屑飞扬而起,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给人以大铁锤锤破,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,有的弯弓搭箭,有的手持长矛,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。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,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,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。

吴三桂喝道:“圆圆,你出来。”

陈圆圆微一踌躇,跨了一步,便又停住,摇头道:“我不出来。”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,说道:“小宝,这件事跟你不相干,你出去吧!”

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诚挚,大为感动,大声道:“老子偏不出去。辣块妈妈,吴三桂,你有种,就连老子一起杀了。”

那老僧摇头道:“你二人都出去吧。老僧在二十多年前,早就该死了。”

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,道:“不,我跟你一起死。”

韦小宝大声道:“阿姨有义气,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?阿姨,我也跟你一起死。”

吴三桂举起右手,怒喝:“韦小宝,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,我杀了你,奏明皇上,有功无过。”向陈圆圆道:“圆圆,你怎么如此糊涂?还不出来?”陈圆圆摇了摇头。

韦小宝道:“什么反叛大逆?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。”

吴三桂气极反笑,说道:“小娃娃,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。他把你蒙在鼓里,你到了鬼门关,还不知为谁送命。”

那老僧厉声道:“老夫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。”

韦小宝大吃一惊,道:“你……你便是李闯李自成?”

那老僧道:“不错。小兄弟,你出去吧!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李某身经百战,年近七十,也不要你这小小的鞑子官儿陪我一起送命。”

蓦地里白影晃动,屋顶上有人跃下,向吴三桂头顶扑落。吴三桂一声怒喝,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,向白影刺去,那人袍袖一拂,一股劲风挥出,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,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。吴三桂立足不定,摔入房中。那人如影随形,跟着跃进,右手一掌斩落,正中吴三桂肩头。吴三桂哼了一声,坐倒在地。

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,向四周众卫士喝道:“快放箭!”

这一下变起俄顷,众卫士都惊得呆了,眼见王爷已落入敌手,谁敢稍动?

韦小宝喜叫:“师父!师父!”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,正是九难。韦小宝来到三圣庵,她暗中跟随,一直躲在屋顶。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,守在庵外的高彦超等人不敢贸然动手。九难以绝顶轻功,蜷缩在檐下,众卫士竟未发觉。

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,森然问道:“你当真便是李自成?”李自成道:“不错。”九难道:“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,原来还活到今日?”李自成点了点头。九难道:“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儿?”李自成叹了口气,向陈圆圆瞧了一眼,又点了点头。

吴三桂怒道:“我早该知道了,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……”

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,骂道:“你两个逆贼,半斤八两,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。”

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地一顿,青砖登时碎裂数块,喝道:“你这贱尼是什么人,胆敢如此胡说?”

韦小宝见师父到来,精神大振,李自成虽然威猛,他也已丝毫不惧,喝道:“你胆敢冲撞我师父,活得不耐烦了吗?你本来就是逆贼,我师父她老人家的话,从来不会错的……”

忽听得呼呼声响,窗外飞进三柄长矛,疾向九难射去。九难略一回头,左手袍袖一拂,已卷住两柄长矛,反掷了出去,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。窗外“啊、啊”两声惨叫,两名卫士胸口中矛,立时毙命。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。

吴三桂叫道:“不可轻举妄动,大家退后十步。”众卫士齐声答应,退开数步。

九难冷笑道:“今日倒也真巧,这小小禅房之中,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,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。”韦小宝道:“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,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。”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,说道:“天下武功第一,如何敢当?你倒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小滑头。”

韦小宝哈哈大笑,陈圆圆也轻笑一声。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,念头急转,筹思脱身之计。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、转战天下的大枭雄,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,但当此处境,竟一筹莫展,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,却觉没一条管用。

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:“你待怎样?”

九难冷笑道:“我待怎样?自然是要亲手杀你。”

陈圆圆道:“这位师太,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,是吗?”九难冷笑道:“你女儿是我抱去的,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,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。”说着左手微微用力,长矛下沉,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,他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叫了出来。

陈圆圆道:“这位师父,他……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,无冤无仇。”

九难仰起头来,哈哈一笑,道:“他……他跟我无冤无仇?小宝,你跟她说我是谁,也好叫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我师父她老人家,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,长平公主!”

吴三桂、李自成、陈圆圆三人都“啊”的一声,齐感惊诧。

李自成哈哈大笑,说道:“很好,很好。我当年逼死你爹爹,今日死在你手里,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。”说着走前两步,将禅杖往地下一插,杖尾入地尺许,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,嗤的一响,衣襟破裂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笑道:“公主,你动手吧。李某没死在汉奸手里,没死在鞑子手里,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,那好得很!”

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,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,难以手刃大仇,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,可说是意外之喜,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,坦然就死,竟无丝毫惧色,心底也不禁佩服,冷冷地道:“阁下倒是条好汉子。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,再取你的性命,让你先见仇人授首,死也死得痛快。”

李自成大喜,拱手道:“多谢公主,在下感激不尽。我毕生大愿,便是要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。”

九难见吴三桂呻吟矛底,全无抗拒之力,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,对李自成道:“索性成全你的心愿,你来杀他吧!”

李自成喜道:“多谢了!”俯首向吴三桂道:“奸贼,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,你得辫子兵相助,我才不幸兵败。眼下你给公主擒住,我若就此杀你,捡这现成便宜,谅你死了也不心服。”抬起头来,对九难道:“公主殿下,请你放了他,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。”

九难长矛一提,说道:“且看是谁先杀了谁。”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,突然跃起,抢过禅杖,猛向九难腰间横扫。九难斥道:“不知死活的东西!”左手长矛一转,已压住了禅杖,内力发出,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,禅杖落地,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。吴三桂虽然武勇,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,却如婴儿一般,连一招也抵挡不住。他脸如死灰,不住倒退,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。

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。九难倒转长矛,交在吴三桂手里,说道:“你两个公公平平地打一架吧。”吴三桂喝道:“好!”挺矛向李自成便刺。李自成挥杖架开,还了一杖。两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。

九难一扯韦小宝,叫他躲在自己身后,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。

陈圆圆退在房角,脸色惨白,闭住了眼睛,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:

“我在明朝的皇宫里,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,赞叹我的美貌。第二天皇帝没上朝,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,叫我唱曲子给他听,为我调脂抹粉,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。他答允要封我做贵妃,将来再封我做皇后。他说从今以后,皇宫里的妃嫔贵人,再也没一个瞧得上眼了。皇帝很年轻,笑得很欢畅的时候,突然间会怔怔地发愁。他是皇帝,但在我心里,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什么两样。三天之中,他日日夜夜,一步也没离开我。

“第四天早晨,我先醒了过来,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,脸颊凹了进去,眉头皱得紧紧的,就是睡梦之中,他也在发愁。我想:‘这就是皇帝么?他做了皇帝,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?’

“这天他去上朝了,中午回来,脸色更加白了,眉头皱得更加紧了。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,说我耽误了国事。他说,他是英明之主,不能沉迷女色,成为昏君。他要励精图治,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出宫去。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,说我在宫里耽了三天,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。

“我也不伤心,男人都是这样的,什么事不如意,就来埋怨女人。皇帝整天在发愁,心里怕得要死,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。我那时心想:‘李自成可了不起哪,他能叫皇帝害怕,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?’”

陈圆圆睁开眼来,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,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。吴三桂闪避迅捷,禅杖始终打不中他。陈圆圆心想:“他身手还是挺快。这些年来,他天天还是在练武,因为……因为他想做皇帝,要带兵打上北京去。”

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后,回到周国丈府里。有一天,周国丈大宴宾客,叫她出来歌舞娱宾,就在那天晚上,吴三桂见到了她。此刻仍清清楚楚地记得,烛火下那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,隔着酒席射过来。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,随着这样的眼光,那野兽般的男人就会扑将上来,紧紧抱住她,撕去她的衣衫,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……

忽想:“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我的时候,也露出过这样的眼光,当真好笑,这样一个小娃娃,也会对我色迷迷。唉!男人都是这样的,老头子是这样,连小孩子也这样。”

她抬起头来,向韦小宝瞧了一眼,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之色,注视李吴二人搏斗,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,长矛不断刺出。

“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。过不了几天,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,以防备满洲兵打进来。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,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。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,献了给他。这个粗豪的汉子,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人吗?

“他攻破了北京,忙碌得很,明朝许多大官都给他杀了。他部下在北京城里奸淫掳掠,捉了许许多多人来拷打勒索,好多无辜百姓也都给害死了。可是他每天晚上陪着我的时候,总是很开心,笑得很响。他鼻鼾声很大,常常半夜里吵得我醒了过来。他手臂上、大腿上、胸口的毛真长,真多。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。

“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,可是知道他把我抢了去,就去向满洲人借兵,引着清兵打进关来。唉,这就是‘冲冠一怒为红颜’了。李自成带了大军出去,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战,满洲精兵突然出现,李自成的部下就溃败了。他们说,一片石战场上满地是鲜血,几十里路之间,躺满了死尸。他们说,这些人都是为我死的,是我害死了这十几万人。我身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业吗?

“李自成败回北京,就登基做了皇帝,说是大顺国皇帝。他带着我向西逃走,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。李自成虽打了败仗,还是笑得很爽朗。他手下兵将一天天少了,局面越来越不利,他却不在乎。他说他本来什么也没有,最多也不过仍旧什么都没有,又有什么稀罕了?他说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,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,第二是自己做过皇帝,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。这人说话真粗俗,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,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。

“吴三桂一心一意地也想做皇帝,他从来没说过,可是我知道。只不过他心里害怕,老是在犹豫,又想动手,又是不敢。只要他今天不死,总有一天,他会做皇帝的;就算只在昆明城里做做也好,只做一天也好。永历皇帝逃到缅甸,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。人家说,有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里,崇祯、永历,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帝。怎么崇祯皇帝的账也算在我头上呢?今日吴三桂不知道会不会死?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,算我又多害死一个皇帝了。大明的江山,几十万兵将、几百万百姓的性命,还有四个皇帝,都是我陈圆圆害死的。

“可是我什么坏事也没做,连一句害人的话也没说过。”

她耳中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,抬起头来,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蹿高伏低,斗得极狠。二人年纪都老了,身手却仍都十分矫捷。她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,脸上不自禁现出厌憎之色,又回忆起了往事:“李自成打了个大败仗,手下兵马都散了。黑夜之中,他也跟我失散了。吴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,急忙送我去献给大帅。他自然欢喜得什么似的。他说人家骂他是大汉奸,可是为了我,负上了这恶名也挺值得。我很感激他的情意。他是大汉奸也好,是大忠臣也好,总之他是对我一片真情,为了我,什么都不顾了。除他之外,谁也没这样做过。那时候我想,从今以后,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。什么一品夫人、二品夫人,我也不稀罕,只盼再也不必在许多男人手里转来转去。
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在昆明住了几年,他封了亲王,亲王就得有福晋。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。他的弟弟吴三枚来跟我说,王爷为了福晋的事,心下很烦恼。按理说,该当让我当福晋,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,如把我名字报上去求皇上诰封,未免亵渎了朝廷。我自然明白,他做了亲王,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贱女子,配不上受皇帝诰封。我不愿让他因我为难,不等吴三枚的话说完,就说这事好办,请王爷另选名门淑女作福晋,以免污了他的名头。他来向我道歉,说这件事很对我不起。

“哼,做不做福晋,那有什么大不了?不过我终究明白,他对我的情意,也不过是这样罢了。我从王府里搬了出来,因为王爷要正式婚配,要立福晋。

“就在那时候,忽然李自成出现在我面前。他已做了和尚。我吓了一跳。我只道他早已死了,也曾伤心了好几天,哪想到他居然还活着。李自成说他改穿僧装,只是掩人耳目,同时也不愿剃头,穿鞑子的服色。他说他这几年来天天想念我,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,总想等机会能见我一面,直等到今天。唉,他对我的真情,比吴三桂要深得多吧?他天天晚上来陪我,直到我怀了孕,有了这女娃娃。我不能再见他了,须得立刻回王府去。我跟王爷说,我想念他得很,要他陪伴。王爷对他的福晋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,高高兴兴地接我回去。后来那女娃娃生了下来,也不知他有没疑心。

“这女孩儿在两岁多那一年,半夜里忽然不见了。我虽然舍不得,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来盗去了。这是他的孩子,他要,那也好。他一个人凄然寂寞,有个孩子陪在身边,也免得这么孤苦伶仃。哪知道……唉,哪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……”

突然之间,一点水滴溅上了她手背,提手一看,却是一滴血。她吃了一惊,看相斗的两人时,只见吴三桂满脸鲜血,兀自舞矛恶斗,这一滴血,自然是从他脸上溅出来的。

房外官兵大声呐喊,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,但生怕伤了王爷,不敢进来助战。

吴三桂不住喘气,眼光中露出恐惧神色。蓦地里矛头一偏,挺矛向陈圆圆当胸刺来。

陈圆圆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:“他要杀我!”当的一声,这一矛给李自成架开了。吴三桂似乎发了疯,长矛急刺,一矛矛都刺向陈圆圆。李自成大声喝骂,拚命挡架,再也没法向吴三桂反击。

韦小宝躲在师父身后,大感奇怪:“大汉奸为什么不刺和尚,却刺老婆?”随即明白:“啊,是了,他恼怒老婆偷和尚,要杀了她出气。”

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所出招数的真意:“这恶人奸猾之至,他斗不过李自成,便行此毒计。”

果然李自成为了救陈圆圆,心慌意乱之下,杖法立显破绽。吴三桂忽地矛头一偏,噗的一声,刺在李自成肩头。李自成右手无力,禅杖脱手。吴三桂乘势而上,矛尖指住了他胸口,狞笑道:“逆贼,还不跪下投降?”李自成道:“是,是。”双膝缓缓屈下跪倒。

韦小宝心道:“我道李自成有什么了不起,却也是个贪生……”念头甫转,忽见李自成一个打滚,避开了矛尖,跟着抢起地下禅杖,挥杖横扫,吴三桂小腿上早着。李自成跃起身来,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,第三杖更往他头顶击落。

韦小宝却不知道,当情势不利之时,投降以求喘息,俟机再举,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。当年他举兵造反,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陕西兴安县车箱峡绝地,官军四面围困,无路可出,兵无粮,马无草,转眼便要全军覆没,李自成便即投降,给收编为官军,待得一出栈道,立即又反。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,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。

九难心想:“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,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。”

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,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,叫道:“你先杀了我!”

李自成大吃一惊,这一杖猛击势道凌厉,他右肩受伤,无力收杖,当即左手向右臂一推,砰的一声大响,铁禅杖击在墙上,怒叫:“圆圆,你干什么?”陈圆圆道:“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当年他……他曾真心对我好过。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。”

李自成喝道:“让开!我跟他有血海深仇,非杀了他不可。”陈圆圆道:“你将我一起杀了便是。”李自成叹了口气,说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他。”

陈圆圆不答,心中却想:“如果他要杀你,我也会跟你同死。”

屋外众官兵见吴三桂倒地,又即大声呼叫,纷纷逼近。一名武将大声喝道:“快放了王爷,饶你们不死。”正是吴三桂的女婿夏国相,又听他叫道:“你们的同伴都在这里,倘若伤了王爷一根寒毛,立即个个人头落地。”

韦小宝向外看去,只见沐剑声、柳大洪等沐王府人众,徐天川、高彦超、玄真道人等天地会人众,赵齐贤、张康年等御前侍卫,骁骑营的参领、佐领,都给反绑了双手,每人背后一名平西王府家将,执刀架在颈中。

韦小宝心想:“就算师父带得我逃出昆明,这些朋友不免个个死得干干净净。杀吴三桂,也不忙在一时。”当下拔出匕首,指住吴三桂后心,说道:“王爷,大伙儿死在一起,也没什么味道,不如咱们做个买卖。”

吴三桂哼了一声,问道:“什么买卖?”

韦小宝道:“你答允让大伙儿离去,我师父就饶你一命。”李自成道:“这奸贼是反复小人,说话作不得数。”九难眼见外面被绑人众,也觉今日已杀不得吴三桂,说道:“你下令放了众人,我就放你。”

韦小宝大声道:“阿珂呢?那女刺客呢?”夏国相喝道:“带刺客。”两名王府家将推着一个少女出来,正是阿珂。她双手反绑,颈中也架着明晃晃一柄钢刀。

陈圆圆道:“小宝,你……你总得救救我孩儿一命。”

韦小宝心道:“这倒奇了,你不求老公,不求姘头,却来求我。难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?”但他一见了阿珂楚楚可怜的神情,早已打定了主意,就算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救她;再加上陈圆圆楚楚可怜的神情,更加不必多想,说道:“你们两个,”说着向李自成一指,道:“如果亲口答允,将阿珂许了给我做老婆,我自己的老婆,岂有不救之理?”

九难向他怒目瞪视,喝道:“这当儿还说这等轻薄言语!”

陈圆圆和韦小宝相处虽暂,但对他脾气心意,所知已多于九难,心想这小滑头此时若不趁火打劫,混水摸鱼,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做上这样的大官了,便道:“好,我答允了你就是。”韦小宝转头问李自成道:“你呢?”李自成脸有怒色,便欲喝骂,但见陈圆圆脸上显出求恳的神色,当下强忍怒气,哼了一声,道:“她说怎样,就怎样便了。”

韦小宝嘻嘻一笑,向吴三桂道:“王爷,我跟你本来河水不犯井水,何不两全其美?你做你的平西王,我做我的韦爵爷?”吴三桂道:“好啊,我跟韦爵爷又有什么过不去了?”韦小宝道:“那么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,我也求师父放了你,这好比推牌九,前一道别十,后一道至尊,不输不赢,不杀不赔。你别想大杀三方,我也不铲你的庄。有赌未为输,好过大伙儿一齐人头落地。”

吴三桂道:“就是这么一句话。”说着慢慢站起。

韦小宝道:“请你把世子叫来,再去接了公主。劳驾你王爷亲自送我们出昆明城,再请世子陪着公主,回北京去拜堂成亲。王爷,咱们话说在前头,我是放心不下,要把世子做个当头抵押。如你忽然反悔,派兵来追,我们只好拿世子来开刀。吴应熊、韦小宝,还有建宁公主,大家唏哩呼噜,一块儿见阎王便了,阴世路上倒也热闹好玩。”

吴三桂心想这小子甚是精明,单凭我一句话,自不能随便放我,眼前身处危地,早一刻脱身好一刻,他当机立断,说道:“大家爽爽快快,就这么办。”提高声音,叫道:“夏总兵,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来这里。”夏国相道:“得令。世子已得到讯息,正带了兵过来。”韦小宝赞道:“好孝顺儿子,乖乖弄的东,韭菜炒大葱!”

不多时吴应熊率兵到来,他重伤未愈,坐在一顶暖轿中,八名亲随抬了,来到房外。

吴三桂道:“世子来了,大家走吧!”又下令:“把众位朋友都松了绑。”对韦小宝道:“你跟师太两位,紧紧跟在我身后,让我送你们出门。倘若老夫言而无信,你们自然会在我背心戳上几刀。师太武功高强,谅我也逃不出她如来佛的手掌心。”

韦小宝笑道:“妙极,王爷做事爽快,输就输,赢就赢,反明就反明,降清就降清,当真是半点也不含糊的。”

吴三桂铁青着脸,手指李自成道:“这个反贼,可不会是韦爵爷的朋友吧?”

韦小宝向九难瞧了一眼,还未回答,李自成大声道:“我不是这鞑子小狗官的朋友。”

九难赞道:“好,你这反贼,骨头倒硬!吴三桂,你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走。”

陈圆圆向九难瞧了一眼,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恳求之情,说道:“师太……”

九难转过了头,不和她目光相触。

吴三桂只求自己活命,杀不杀李自成,全不放在心上,走到窗口,大声道:“世子护送公主,进京朝见圣上。恭送公主殿下启驾。”

平西王麾下军士吹起号角,列队相送。

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出房,九难紧跟身后。韦小宝走到暖轿之前,说道:“货色真假,查个明白。”掀起轿帘,向内张望,只见吴应熊脸上全无血色,斜倚在内,笑道:“世子,你好。”吴应熊叫道:“爹,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这话是向着吴三桂而说,韦小宝却应道:“我很好,没事!”

到得三圣庵外,一眼望将出去,东南西北全是密密层层的兵马,不计其数。韦小宝赞道:“王爷,你兵马可真不少啊,就是打到北京,我瞧也挺够了。”

吴三桂沉着脸道:“韦爵爷,你见了皇上,倘若胡说八道,我当然也会奏告你跟反贼云南沐家一伙、反贼李自成勾结之事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咦,这可奇了。李自成只爱勾结天下第一大美人,怎会勾结我这天下第一小滑头?”吴三桂大怒,握紧了拳头,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。

韦小宝道:“王爷不可生气。你老人家望安。千里为官只为财,我若去向皇上胡说八道,皇上就有什么赏赐,总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礼打赏,岁岁发饷出粮。咱哥儿俩做笔生意,我回京之后,只把你赞得忠心耿耿、天下无双。我又一心一意,保护世子周全。逢年过节,你就送点什么金子银子来赐给小将。你说如何?”说着和吴三桂并肩而行。

吴三桂道:“钱财是身外之物,韦爵爷要使,有何不可?不过你如真要跟我为难,老夫身在云南,手握重兵,也不来怕你。”

韦小宝道:“这个自然,王爷手提一杖长矛,勇不可当,杀得天下反贼屁滚尿流。小将今日要告辞了,王爷以前答应我的花差花差,这就赏赐了吧。”

九难听他唠唠叨叨的,不断地在索取贿赂,越听越心烦,喝道:“小宝,你说话恁地无耻!”韦小宝笑道:“师父,你不知道,我手下人员不少,回京之后,朝中文武百官,宫里嫔妃太监,到处都得送礼。倘若礼数不周,人家都会怪在王爷头上。”九难哼了一声,便不再说。

其实韦小宝索贿为宾,逃生是主,他不住跟吴三桂谈论贿赂,旨在令吴三桂脑子没空,不致改变主意,又起杀人之念;再者,收贿之后,就决不会再跟人为难,乃是官场中的通例,韦小宝这番话,是要让吴三桂安心,九难自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关窍。

果然吴三桂心想:“他要银子,事情便容易办。”转头对夏国相道:“夏总兵,快去提五十万两银子,犒赏韦爵爷带来的侍卫官兵,再给韦爵爷预备一份厚礼,请他带回京城,代咱们分送。”夏国相应了,转头吩咐亲信去办。

吴三桂和韦小宝都上了马,并骑而行,见九难也上了马,紧贴在后,知道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,休想逃得出她手下,又想:“如此善罢,倒也是美事,否则我就算能杀了这尼姑和小滑头,杀了李自成和一众反贼,戕害钦差,罪名极大,非立即起兵不可。此时外援尚未商妥,手忙脚乱,事非万全。哼,日后打到北京,还怕这小滑头飞上了天去?”当下也不想反悔,和九难、韦小宝一同去安阜园迎接了公主,一直送出昆明城外。

吴三桂手下众兵将虽均怀疑,但见王爷安然无恙,也就遵令行事,更无异动。

韦小宝检点手下兵马人众,阿珂和沐剑屏固然随在身侧,其余天地会和沐王府人众,以及侍卫官兵,全无缺失,向吴三桂笑道:“王爷远送出城,客气得紧。此番蒙王爷厚待,下次王爷来到北京,由小将还请吧。”吴三桂哈哈大笑,说道:“那定是要来叨扰韦爵爷的。”两人拱手作别。

吴三桂走到公主轿前,请安告辞,然后探头到吴应熊的暖轿之中,密密嘱咐了一阵,这才带兵回城。

韦小宝见吴三桂部属虽无突击之意,终不放心,说道:“这家伙说话不算数,咱们得快走,离得昆明越远越好。”当即拔队起行。行出十余里,见后无追兵,这才驻队稍歇。

李自成向九难道:“公主,蒙你相救,使我不死于大汉奸手下,实是感激不尽。你这就请下手吧。”说着拔出佩刀,倒转刀柄,递了过去。

九难嘿的一声,脸有难色,心想:“他是我杀父大仇人,此仇岂可不报?但他束手待宰,我倒下不了手。”转头向阿珂望了一眼,沉吟道:“原来她……她是你的女儿……”阿珂大声道:“他不是我爹爹。”九难怒道:“胡说,你妈妈亲口认了,难道还有假的?”

韦小宝忙道:“他自然是你爹爹,他和你妈妈已将你许配给我做老婆啦,这叫做父母之命……”

阿珂满腔怨愤,无处发泄,眼前只韦小宝一人可以欺侮,突然纵起身来,劈脸便是一拳。韦小宝猝不及防,这一拳正中鼻梁,登时鲜血长流,“啊哟”一声,叫道:“谋杀亲夫啦。”

九难怒道:“两个都不成话!乱七八糟!”

阿珂退开数步,小脸涨得通红,指着李自成,怒道:“你不是我爹爹!那女人也不是我妈妈。”指着九难道:“你……你不是我师父。你们……你们都是坏人,都欺侮我。我……我恨你们……”突然掩面大哭。

九难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我不是你师父,我将你从吴三桂身边盗来,原本不安好心。你……你这就自己去吧。你亲生父母,却不可不认。”阿珂顿足道:“我不认,我不认。我没爹没娘,也没师父。”

韦小宝道:“你有我做老公!”阿珂怒极,拾起一块石头,向他猛掷过去。韦小宝闪身避开。阿珂转过身来,沿着小路往西奔去。韦小宝道:“喂,喂,你到哪里去?”阿珂停步转身,怒道:“总有一天,叫你死在我手里。”韦小宝不敢再追,眼睁睁地由她去了。

九难心情郁郁,向李自成一摆手,一言不发,纵马便行。

韦小宝道:“岳父大人,我师父不杀你了,你这就快快去吧。”李自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,向韦小宝怒目而视。韦小宝给他瞧得周身发毛,心中害怕,退了两步。

李自成“呸”的一声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转身上了小路,大踏步而去。

韦小宝摇摇头,心想:“阿珂连父母都不认,我这老公自然更加不认了。”一回头,见徐天川和高彦超手执兵刃,站在身后。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凶,伤害了韦香主。

徐天川道:“这人当年翻天覆地,断送了大明的江山,到老来仍这般英雄气概。”韦小宝伸伸舌头,道:“厉害得很!”问道:“那罕帖摩带着么?”徐天川道:“这是要紧人物,不敢有失。”韦小宝道:“很好,两位务须小心在意,别让他中途逃了。”

一行人首途向北。韦小宝过去和沐剑声、柳大洪等寒暄。沐剑声等心情也甚不快,都想:“我们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,从今而后,沐王府怎么还能跟天地会争什么雄长?”柳大洪说道:“韦香主,扳倒吴三桂什么的,这事我们也不能再跟天地会比赛了。请你禀告陈总舵主,便说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。韦香主的相救之德,只怕这一生一世,我们也报答不了啦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柳老爷子说哪里话来?大家死里逃生,这条性命,人人都是捡回来的。”柳大洪恨恨地道:“刘一舟这小贼,总有一日,将他千刀万剐。”韦小宝问道:“是他告的密?”柳大洪道:“不是他还有谁?这家伙……这家伙……”说到这里,只气得白须飞扬。韦小宝道:“他留在吴三桂那里了吗?”沐剑声道:“多半是这样。那天柳师父派他去打探消息,给吴三桂的手下捉了去。当天晚上,大队兵马就围住了我们住所。我们住得十分隐秘,若不是这人说了,吴三桂决不能知道。”说到这里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敖大哥为国殉难。”向韦小宝抱拳道:“韦香主,天地会今后如有差遣,姓沐的自当效命。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咱们这就别过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这里还是大汉奸的地界,大伙儿在一起,人手多些。待得出了云南,咱们再各走各的吧。”沐剑声摇摇头,说道:“多谢韦香主好意,倘若再栽在大汉奸手里,我们也没脸再做人了。”心想:“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,再靠鞑子官兵保护,还成什么话?”带领沐王府众人,告别而去。

沐剑屏走在最后,走出几步,回身说道:“我去了,你……你好好保重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。你自己也保重。”低声道:“你跟着哥哥,别回神龙岛去了。我天天想着你。”沐剑屏点点头,小声道:“我也是……”韦小宝牵过自己坐骑,将缰绳交在她手里,说道:“我这匹马给你。”沐剑屏眼圈一红,接过了缰绳,跨上马背,追上沐剑声等人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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