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二 且自逍遥没谁管

虚竹出了木屋,不禁呆了,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,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的松树。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,但外面已闹得天翻地覆,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放倒的,因此在屋里竟全没听到。

又见屋外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两列。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,玄难等少林僧、康广陵、薛慕华等一干人站在他身后。星宿老怪站于左首,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后,双方似为对峙。慕容复、王语嫣、邓百川等家臣、段誉、朱丹臣等大理护卫、鸠摩智、段延庆、叶二娘、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地站于远处,显得两不相助。

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运掌力,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。眼见火柱斜偏向右,显然丁春秋已占上风。

各人目不斜视地瞧着火柱,虚竹从屋中出来,谁也没加留神。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,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,这两人所看的虽均非火柱,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。

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,站在师叔慧镜之侧,见火柱越来越向己方偏来,苏星河神色紧张,双掌不住猛推,连衣服中都鼓足了气,直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。

丁春秋却谈笑自若,衣袖轻挥,似乎漫不经心。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响成一片:“星宿老仙举重若轻,神功盖世,今日叫你们大开眼界。”“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,这才慢慢催运神功,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。”“有谁不服,待会不妨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。”“你们倘若怕了,就算联手而上,那也不妨!”“古往今来,无人能及星宿老仙!有谁胆敢螳臂当车,不过自取灭亡而已!”

鸠摩智、慕容复、段延庆等均想:倘若我们几人联手而上,围攻丁春秋,星宿老怪虽然厉害,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。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,不愿联手合攻一人;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,旁人不必参与;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,生怕旁人乘虚下手,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,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,不加理会。

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,卷到了苏星河身上,一阵焦臭过去,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。苏星河出力抗拒,才将火柱推开,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,不住伸缩颤动,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,要向他咬去一般。虚竹心下暗惊:“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给丁施主烧死,那如何是好?”

猛听得镗镗两响,跟着咚咚两声,锣鼓之声敲起,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、唢呐喇叭,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,宣扬师父威风,更有人摇起青旗、黄旗、红旗、紫旗,大声呐喊。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,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,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。鸠摩智哈哈大笑,说道:“星宿老怪脸皮之厚,当真是古往今来,无人能及!”

锣鼓声中,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,高声诵读,骈四骊六,乃一篇“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”。此人请了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,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,法螺共锣鼓同响,有云:“老仙年寿虽高,但长春不老,千岁年少,绮年玉貌,翩翩少年。不知者以为后辈初学,然观其盖世神功,方知己为井底之蛙,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!该尊之为‘少侠’,而不宜称‘老仙’也。”

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,于星宿老怪的内力,竟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。锣鼓和颂扬声中,火柱更旺,又向前推进了半尺。

突然间脚步声响,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出来,挡在苏星河身前,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一干聋哑汉子,都是苏星河的门人。丁春秋掌力催逼,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,登时嗤嗤声响,将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,但隔得远了,掌力不及。这二十余人笔直地站着,全身着火,却绝不稍动,只因口不能言,更显悲壮。

这一来,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,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。

段誉叫道:“不得如此残忍!”右手伸出,要以“六脉神剑”向丁春秋刺去,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,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,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。他满头大汗,叫道:“慕容公子,你快出手制止。”

慕容复道:“段兄方家在此,小弟何敢班门弄斧?段兄的六脉神剑,再试一招吧!”

段延庆来得晚了,没见到段誉指发六脉神剑,听了慕容复这话,不禁心头大震,斜睨段誉,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,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,出手大有道理,但内力却半点也无,心道:“什么六脉神剑,倒吓了我一跳。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,招摇撞骗。虽然故老相传,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,可哪里有人练成过?”

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,只道他有意如此,当下站在一旁,静观其变。

又过得一阵,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下已死了大半,其余小半也已重伤,纷纷摔倒,成了黑炭相似。锣鼓声中,丁春秋袍袖挥动,火柱又向苏星河扑来。

薛慕华叫道:“休得伤我师父!”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。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,说道:“徒死无益!”左手凝聚残余内力,向火柱击去。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,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一阻,只觉全身炽热,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,尽是火焰。他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,料想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,师父装死三十年,终究难逃毒手。他身上受火柱煎迫,内心更为难过。

虚竹见苏星河处境危殆万分,但一直挺立当地,不肯后退半步,便即抢上前去,搭住他后心,想将他推在一旁,叫道:“徒死无益,快让开吧!”便在此时,苏星河正挥掌向外推出。他这一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极,原不想有何功效,只是死战到底,不肯束手待毙而已,哪知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,且家数和他相同,这一掌推出,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。只听得呼的一声响,火柱倒卷过去,直烧到丁春秋身上,余势未尽,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。

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当啷,嘈成一团,铙钹喇叭,随地乱滚,“星宿派威震中原,我恩师当世无敌”的颂声之中,夹杂着“哎唷,我的妈啊!”“乖乖不得了,星宿派逃命要紧!”“星宿派能屈能伸,下次再来扬威中原吧”的呼叫声。

丁春秋大吃一惊,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,也未必便胜过了他,只是他已操必胜,正自心旷神怡,洋洋自得,于全无提防之际,突然间遭到反击,不禁仓皇失措。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,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,而显然又是本派功夫,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?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?他一想到此处,心神慌乱,内力凝聚不起,火柱卷到了身上,竟无力推回,衣衫须发尽皆着火。

群弟子“星宿老仙大势不妙”呼叫声中,丁春秋惶急大叫:“铁头徒儿,快快出手!”

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。只听得嗤嗤嗤声响,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,霎时间火焰熄灭,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,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。

丁春秋须眉俱焦,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,狼狈之极,他害怕师父阴魂显灵,不敢再在这里逞凶,叫道:“走吧!”一晃身间,身子已在七八丈外。

星宿派弟子没命地跟着逃走,锣鼓喇叭,丢了一地,那篇“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”并没读完,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,随风飞舞。

只听得远处传来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,摔将下来,就此不动。众人面面相觑,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,恼羞成怒,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,拍马屁拍上了马脚,给他发掌击毙。

玄难、段延庆、鸠摩智等都以为苏星河施出苦肉计诱敌,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,然后石破天惊地施以一击,令他招架不及,铩羽而去。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,江湖上向来有名,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,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,人人看得惊心动魄,他最后施展神功,将星宿老怪逐走,谁都不以为异。

玄难道:“苏先生神功渊深,逐走老怪,料想他于这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,不敢再闯中原。先生造福武林,大非鲜浅。”

苏星河瞥眼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,方明其中究竟,又悲又喜,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,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,甚是哀痛,更记挂着师父安危,向玄难、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,便拉着虚竹的手,道:“小师父,请你跟我进来。”

虚竹眼望玄难,等他示下。玄难道:“苏前辈是武林高人,有什么吩咐,你一概遵命便是。”虚竹应道:“是!”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。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,挡住了破洞。

诸人江湖上见多识广,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,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。唯一并非“见多识广”的,只一个段誉。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,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,哪有余暇去理会别事?

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,穿过两处板壁,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,伸手一探,已然逝世。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,但仍忍不住悲从中来,跪下磕头,泣道:“师父,师父,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!”

虚竹心想:“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。”

苏星河收泪站起,扶起师父的尸身,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地坐好,跟着扶住虚竹,让他也倚壁而坐,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。

虚竹心下嘀咕:“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,却做什么?难道……难道……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?”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,要想站起,却又不敢。

苏星河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,忽向虚竹跪倒,磕下头去,说道:“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,拜见本派新任掌门。”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,心中只说:“这人可真疯了!这人可真疯了!”忙跪下磕头还礼,说道:“老前辈行此大礼,可折杀小僧了。”

苏星河正色道:“师弟,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,然而是本派掌门。我虽是师兄,却也要向你磕头!”

虚竹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,但唯其不是发疯,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,肚里只连珠价叫苦。

苏星河道:“师弟,我这条命是你救的,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,受我磕这几个头,也是该的。师父叫你拜他为师,叫你磕九个头,你磕了没有?”虚竹道:“头是磕过的,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。我是少林派弟子,不能改入别派。”苏星河道:“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,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武功,再传你本派功夫。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,是不是?”虚竹只得点头道:“是。”苏星河道:“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,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,给你戴在手上的,是不是?”虚竹道:“是!不过……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。”

苏星河盘膝坐地,说道:“师弟,你福泽深厚之极。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,想了几十年,始终不能到手,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,便受到师父垂青。”

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,说道:“前辈拿去便是,这只指环,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。”

苏星河不接,脸色一沉,道:“师弟,你受师父临死时重托,岂能推卸责任?师父将指环交给你,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,是不是?”

虚竹道:“正是。但小僧功行浅薄,怎能当此重任?”

苏星河叹了口气,将宝石指环套回虚竹指上,说道:“师弟,这中间原委,你多有未知,我简略跟你一说。本派叫做逍遥派,向来的规矩,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,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,便由谁做掌门。”

虚竹道:“是,是,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。”

苏星河不理他打岔,说道:“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,师父排行第二,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,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。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,师父定下规矩,他所学甚杂,谁要做掌门,各种本事都要比试,不但比武,还得比琴棋书画。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,又做了大大对不起师父之事,竟尔忽施暗算,将师父打下深谷,又将我打得重伤。”

虚竹在薛家庄的地窖中曾听薛慕华说过一些其中情由,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自己头上,心下只暗暗叫苦,顺口道:“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。”

苏星河道:“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,留下了我性命。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、奇门遁甲的阵势;二来我跟他说:‘丁春秋,你暗算师父,武功又胜过我,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,你却摸不到个边儿,《北冥神功》这部经卷,你要不要看?“凌波微步”的轻功,你要不要学?“天山六阳掌”呢?“天山折梅手”呢?“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”呢?’

“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,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杂学,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。丁春秋一听之下,喜欢得全身发颤,说道:‘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,今日便饶你性命。’我道:‘我怎会有此等秘笈?但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,我倒知道。你要杀我,尽管下手。’丁春秋道:‘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,我岂有不知?’我道:‘不错,确是在星宿海旁,你有本事,尽管自己去找。’他沉吟半晌,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,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,确实难找,便道:‘好,我不杀你。不过从今而后,你须当装聋作哑,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。’

“他为什么不杀我?他不过要留下我这个活口,以便逼供。否则杀了我之后,这些秘笈的所在,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了。这些武功秘笈,其实并不在星宿海,一向分散在师伯、师父、师叔三人手中。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,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,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。几次来找我麻烦,都给我以土木机关、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。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,眼见无望,而我又破了誓言,他便想杀我泄愤。”

虚竹道:“幸亏前辈……”苏星河道:“你是本派掌门,怎么叫我前辈,该当叫我师哥才是。”虚竹心想:“这件事伤脑筋之极,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。”便道:“你是不是我师兄,暂且不说,就算真是师兄,那也是‘前辈’。”苏星河点头道:“这倒有理。幸亏我怎么?”虚竹道:“幸亏前辈苦苦忍耐,养精蓄锐,直到最后关头,才突施奇袭,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。”

苏星河连连摇手,说道:“师弟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,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神功前来助我,才救了我性命,你怎地谦逊不认?你我是同门师兄弟,掌门之位已定,我性命又是你救的,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。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。”

虚竹大奇,说道:“我几时助过你了?说到救命,更加无从谈起。”苏星河想了一想,道:“或许你是出于无心,也未可知。总而言之,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,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,方能使我反败为胜。”虚竹道:“唔,原来如此。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,不是我救的。”苏星河道:“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,你总得认了吧?”虚竹无可再推,只得点头道:“这个顺水人情,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,我就认了。”

苏星河又道:“刚才你神功陡发,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,才将他惊走。倘若当真相斗,你我二人合力,仍然不是他敌手。要致丁春秋于死地,第一须得内力强过了他,第二要善于运使本门的高明武功,如‘天山六阳掌’、‘天山折梅手’等等,武功与内力相结合,才能生出极大威力。我因多务杂学,不专心于习武,以致武功修为及不上丁春秋,否则的话,师父只须将内力注入我身,便能收拾这叛徒了。再者,我有个师叔,内力武功均着实不低,不知怎地,她竟为丁春秋所惑,和他联手对付我师父。这位师叔喜欢英俊潇洒的美少年,当年丁春秋年轻俊雅,由此而讨得师叔欢心。丁春秋有些武功,好比‘小无相功’,就是从这位师叔处学得。倘若我们向丁春秋发难,这位师叔又全力助他,除他便大大不易。这三十年来,师父和我想方设法,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。眼见师父年事已高,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,非但要悟心奇高,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……”

虚竹道:“小僧相貌丑陋,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。老前辈,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,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,也就是了。”

苏星河一怔,道:“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,功在人在,功消人亡。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去世,难道你没见到么?”

虚竹连连顿足,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叫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。”

苏星河道:“师弟,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。师父设下这个棋局,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。这珍珑实在太难,我苦思了数十年,便始终解不开,只师弟得能解开,‘悟心奇高’这四个字,那是合适了。”

虚竹苦笑道:“一样的不合适。这个珍珑,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。”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、暗中指点之情说了。

苏星河将信将疑,道:“瞧玄难大师的神情,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,一身神功,早已消解,不见得会再使‘传音入密’功夫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,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,亦未可知,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。师弟,我遣人到处传书,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,凡是喜棋之人,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,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。只不过年纪太老,相貌……这个……这个不太俊美的,又不是武林中人,我吩咐便不用请了。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,天下武技无所不能,原是最佳人选,偏偏他没能解开。”

虚竹道:“是啊,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。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,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。”

苏星河道:“唉,此事不必提起。我素闻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,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,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、半老徐娘,一见他便神魂颠倒,情不自禁,那原是一等一的上佳人才。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,哪知他却不在大理,不知到了何处,结果却请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。”

虚竹微微一笑,道:“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,目不转睛地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。”

苏星河摇头道:“可叹,可叹!段正淳拈花惹草,号称武林第一风流浪子,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,不肖之极,丢老子的脸。他拚命想讨好那个王姑娘,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,真气死人了!”

虚竹道:“段公子一往情深,该胜于风流浪子,前辈怎么反说‘可叹’?”苏星河道:“他聪明脸孔笨肚肠,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,咱们用他不着。”虚竹道:“是!”心下暗暗欢喜:“你们要找个美少年去讨好女人,这就好了,无论如何,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。”

苏星河问道:“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?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?”

虚竹一怔,觉得事情有些不对,要想抵赖,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,不可说谎,何况早受了比丘戒,“妄语”乃是大戒,期期艾艾地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苏星河道:“你是掌门人,你若问我什么,我不能不答,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。但我问你什么事,你爱答便答,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。”

苏星河这么一说,虚竹更不便隐瞒,连连摇手道:“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?前辈,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,他见苏星河身子后缩,神色恭谨,不敢伸手接过,便自行打开。

卷轴一展开,两人同时一呆,不约而同“咦”的一声,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,亦非山水风景,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。

虚竹道:“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。”

但这卷轴绢质黄旧,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,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,显然是幅陈年古画,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,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,实令人匪夷所思。图画笔致工整,却又活泼流动,画中人栩栩如生,活色生香,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、压扁了、放入画中一般。

虚竹啧啧称奇,看苏星河时,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,一笔一划地摩拟画中笔法,赞叹良久,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,说道:“师弟,请勿见怪,小兄的臭脾气发作,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,便又想跟着学了。唉,贪多嚼不烂,我什么都想学,到头来却一事无成,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。”说着忙卷好卷轴,交还给虚竹,生恐再多看一阵,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。他闭目静神,又用力摇头,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,过了一会,才睁眼问道:“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,却如何说?”

虚竹道:“他说我此刻的内力,虽已高过丁春秋,但武功不够,还不足以诛却此人,须当凭此卷轴,到大理国无量山去,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,再学武功。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,还得请另一个女子指点。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,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处,怎么却变成了王姑娘的肖像?莫非他拿错了卷轴?”

苏星河道:“师父行事,人所难测,你到时自然明白。唉,难道现在仍能这么年轻貌美么?世上当真有‘不老长春功’么?总之,你务须遵从师命,设法去学好功夫,将丁春秋除了。”

虚竹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小僧是少林弟子,即须回寺复命。到了寺中,从此清修参禅,礼佛诵经,再也不出来了。”

苏星河大吃一惊,跳起身来,放声大哭,噗的一声,跪在虚竹面前,磕头如捣蒜,说道:“掌门人,你不遵师父遗训,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?”

虚竹也即跪下,和他对拜,说道:“小僧身入空门,戒嗔戒杀,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,此刻想来总是不妥。少林派门规极严,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,胡作非为。”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,设喻开导也好,甚至威吓强逼也好,虚竹总之不肯答允。

苏星河无法可施,伤心绝望之余,向着师父的尸身说道:“师父,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,小徒无能为力,决意随你而去了。”说着跃起身来,头下脚上,从半空俯冲下来,将天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。

虚竹惊叫:“使不得!”将他一把抱住。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,而且手足灵敏,大逾往昔,一把抱住之后,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。

苏星河道:“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?”虚竹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本,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。”苏星河道:“你放开我,我决计不想活了。”虚竹道:“我不放!”苏星河道:“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?”虚竹心想这话倒也不错,便将他身子倒转,头上脚下地放好,说道:“好,放便放你,却不许你自尽。”

苏星河灵机一动,说道:“你不许我自尽?是了,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。妙极,掌门人,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!”

虚竹摇头道:“我没有答允。我哪里答允过了?”

苏星河哈哈一笑,说道:“掌门人,你再要反悔,也没用了。你已向我发施号令,我已遵从你的号令,从此再也不敢自尽。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?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,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?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,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,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。”

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,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过,苏星河说没人敢向他发号施令,倒也并非虚语。虚竹道:“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,只是劝你爱惜性命,那也是一番好意。”

苏星河道:“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。你叫我死,我立刻就死;你叫我活,我便不敢不活。这生杀之令,乃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。你若不是我掌门人,又怎能随便叫我死,叫我活?”

虚竹辩不过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,我取消就是。”

苏星河道:“你取消‘不许我自尽’的号令,那便是叫我自尽了。遵命,我即刻自尽便是。”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,又一跃而起,头下脚上地向石板俯冲而下。

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,说道:“使不得!我并非叫你自尽!”苏星河道:“嗯,你又不许我自尽。谨遵掌门人号令。”虚竹将他身子放好,搔搔光头,无言可说。

苏星河号称“聪辩先生”,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,他本来能言善辩,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,这时重运唇舌,依然是舌灿莲花。虚竹年纪既轻,性子质朴,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,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?虚竹心中隐隐觉得,“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”,并不等于“叫他自尽”,而“并非叫他自尽”,亦不就是“不许他自尽”。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,句句抢先,虚竹没学过佛门中的“因明”辩论之术,自是无从辩白,他呆了半晌,叹道:“前辈,我辩是辩不过你的。但你要我改入贵派,终究难以从命。”

苏星河道:“咱们进来之时,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?玄难大师的话,你是否必须遵从?”虚竹一怔,道:“师伯祖叫我……叫我……叫我听你的话。”

苏星河十分得意,说道:“是啊,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。我的话是: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,做本派掌门人。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,对少林派高僧的话,也不必理睬了。所以啊,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,那就是逍遥派掌门人;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,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。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,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,否则的话,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?”这番论证,虚竹听来句句有理,一时之间做声不得。

苏星河又道:“师弟,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,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,若不施救,性命旦夕不保,当今之世,只有你能救得他们。至于救是不救,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。”

虚竹道:“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,另外几位师叔伯也受了伤,可是……可是我本事低微,又怎能救得他们?”

苏星河微微一笑,道:“师弟,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,医卜星相,琴棋书画,各家之学,包罗万有。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,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,江湖上居然人称‘薛神医’,得了个外号叫做‘阎王敌’,岂不笑歪了人嘴巴?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‘化功大法’,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‘冰蚕掌’打伤,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,伤了经脉……”

苏星河滔滔不绝,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。虚竹大为惊佩,道:“前辈,我见你专心棋局,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,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,怎能知道得如此明白?”

苏星河道:“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,那是一目了然,再容易看也没有了。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、伤寒湿热,那才难以诊断。师弟,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,以之治伤疗病,可说无往而不利。玄难大师经脉中毒,要恢复他给消去了的功力,确然不易,但要他伤愈保命,却只举手之劳。”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、消解寒毒之法教了他;又详加指点,救治玄难当用何种手法,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,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。

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住,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

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,脸露微笑,赞道:“掌门人记性极好,一学便会。”

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,似乎有点不怀好意,不禁起疑,问道:“你为什么笑?”苏星河登时肃然,恭恭敬敬地躬身道:“小兄不敢嘻笑,如有失敬,请掌门人恕罪。”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,也就不再追问,道:“咱们到外边瞧瞧去吧!”苏星河道:“是!”跟在虚竹之后,走到屋外。

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,闭目养神。慕容复潜运内力,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。王语嫣在为公冶乾裹伤。薛慕华满头大汗,来去奔波,见到哪个人危急,便抢过去救治,但这一人稍见平静,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。他见苏星河出来,心下大慰,奔过来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。”

虚竹走到玄难身前,见他闭眼运功,便垂手侍立,不敢开口。玄难缓缓睁开眼来,轻叹一声,说道:“你师伯祖无能,惨遭丁春秋毒手,折了本派威名,当真惭愧之极。你回去向方丈禀报,便说我……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,都无颜回寺了。”

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,总是见他道貌庄严,不怒自威,对之不敢逼视,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,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,他如此说,更有自寻了断之意,忙道:“师伯祖,你老人家不必难过。咱们习武之人,须无嗔怒心,无争竞心,无胜败心,无得失心……”顺口而出,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,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,待得省觉不对,急忙住口,但已说了好几句。

玄难微微一笑,叹道:“话是不错,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,禅定之力也没有了。”

虚竹道:“是,是。徒孙不知轻重,胡说八道。”正想出手替他治伤,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,心中一惊:“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,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?万一我一掌拍下,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玄难道:“你向方丈禀报,本寺来日大难,务当加意戒备。一路上小心在意,你天性淳厚,持戒与禅定两道,那是不必担心的,今后要多在‘慧’字上下功夫,四卷《楞伽经》该当用心研读。唉,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。”

虚竹道:“是,是。”听他对自己甚为关怀,心下感激,又道:“师伯祖,本寺既有大难,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,回寺协助方丈,共御大敌。”玄难脸现苦笑,说道:“我……我中了丁春秋的‘化功大法’,已成废人,哪里还能协助方丈,共御大敌?”虚竹道:“师伯祖,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,弟子不自量力,想给慧方师伯试试,请师伯祖许可。”

玄难微感诧异,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,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,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,也不叫薛慕华施治,便道:“聪辩先生所授,自是十分高明的了。”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,对虚竹道:“那你就照试吧。”

虚竹走到慧方身前,躬身道:“师伯,弟子奉师伯祖法谕,给师伯疗伤,得罪莫怪。”慧方微笑点头。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,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,右手反掌击出,打在他左胁之下。

慧方“哼”的一声,身子摇晃,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,全身鲜血精气,源源不绝地从这孔中流出,霎时之间,全身只觉空荡荡的,似乎皆无所依,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,顷刻间便已消除。虚竹这疗伤之法,并不是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,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“北冥真气”在他胁下一击,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。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,便割破伤口,挤出毒液一般。只是这门“气刀割体”之法,部位错了固然不行,倘若真气内力不足,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,则毒气非但宣泄不出,反而更逼进脏腑,病人立即毙命。

虚竹一掌击出,心中惊疑不定,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,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,其实只片刻间之事,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。

又过片刻,慧方舒了口气,微笑道:“好师侄,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。”

虚竹大喜,说道:“不敢。”回头向玄难道:“师伯祖,其余几位师伯叔,弟子也去施治一下,好不好?”

玄难这时也满脸喜容,但摇头道:“不!你先治别家前辈,再治自己人。”

虚竹心中一凛,忙道:“是!”寻思:“先人后己,才是我佛大慈大悲、救度众生的本怀。”见包不同身子剧战,牙齿互击,格格作响,当即走到他身前,说道:“包三先生,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,小僧今日初学,难以精熟,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。失敬之处,还请原谅。”说着摸摸包不同胸口。

包不同笑道:“你干什么?”虚竹提起右掌,砰的一声,打在他胸口。包不同大怒,骂道:“臭和……”这“尚”字还没出口,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,竟迅速异常地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,这个“尚”字便咽在肚里,再也不骂出去了。

虚竹给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,再去治疗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。那些人有的是给“化功大法”在经脉中注入毒质,虚竹在其天灵盖“百会穴”或心口“灵台穴”击以一掌,固本培元,让其自解经脉中所染毒质;有的是为内力所伤,虚竹以手指刺穴,化去星宿派的内力。总算他记心甚好,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,居然记得清清楚楚,依人而施,只一顿饭时分,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。受治之人固心下感激,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,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,倒也不以为奇。

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,躬身道:“师伯祖,弟子斗胆,要在师伯祖‘百会穴’上拍击一掌。”

玄难微笑道:“你得聪辩先生青眼,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,福缘着实不小,你尽管在我‘百会穴’上拍击便是。”

虚竹躬身道:“如此弟子放肆了!”当他在少林寺之时,每次见到玄难,都只远远望见,偶尔玄难聚集众僧,讲解少林派武功心法,虚竹也是随众侍立,从未和他对答说话,这次要他出掌拍击玄难的天灵盖,虽说是为了疗伤,毕竟心下惴惴,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,不知是何用意,定了定神,又说一句:“弟子冒犯,请师伯祖恕罪!”深深打躬,这才走上一步,提掌对准玄难的“百会穴”,不轻不重,不徐不疾,挥掌拍落。

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,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,跟着“啊”的一声长呼,突然身子瘫软,扭动了几下,俯伏在地,一动也不动了。

旁观众人齐声惊呼,虚竹更吓得心中怦怦乱跳,急忙抢上前去,扶起玄难。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。看玄难时,只见他脸现笑容,但呼吸已停,竟已毙命。虚竹惊叫:“师伯祖,师伯祖!你怎么了?”

忽听得苏星河叫道:“是谁?站住!”从东南角上疾蹿而至,说道:“有人在后暗算,这人身法好快,竟没能看清楚是谁?”抓起玄难手脉,皱眉道:“玄难大师功力已失,在旁人暗算下,全无抵御之力,竟尔圆寂了。”突然间微微一笑,神色古怪。

虚竹脑中混乱一片,只哭叫:“师伯祖,师伯祖,你……你怎么会……”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,怒道:“聪辩先生,你从实说来,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?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?”

苏星河双膝跪地,说道:“启禀掌门人,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。玄难大师突然圆寂,确是有人暗中加害。”虚竹道:“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,那是什么缘故?”苏星河惊道:“我笑了么?我笑了么?掌门人,你可得千万小心,有人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突然住口,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。

薛慕华大叫:“师父!”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,急速拔开瓶塞,倒了三粒药丸在手,塞入苏星河口中。但苏星河早已气绝,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,再难咽下。薛慕华放声大哭,说道:“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,丁春秋这恶贼……”说到这里,已泣不成声。

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,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,奋力拉开,哭道:“师父身上有毒。”范百龄、苟读、吴领军、冯阿三、李傀儡、石清风等八名弟子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,无不又悲又怒。

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,深悉本门规矩,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,口称“掌门人”,已猜中了八九成,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,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,便道:“众位师弟,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。”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,磕下头去。范百龄等一怔,均即省悟,便也跟着磕头。

虚竹心乱如麻,说道:“丁……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,害死我师伯祖,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。”

康广陵道:“报仇诛奸,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。”

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,说到武功见识,名位声望,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,心中只想:“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,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,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!”大声叫了出来:“非杀丁春秋……丁春秋这恶人……这恶贼施主不可。”

康广陵又磕下头去,说道:“掌门师叔答允诛奸,为我等师父报仇,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。”范百龄、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。虚竹忙跪下还礼,道:“不敢,不敢,众位请起。”康广陵道:“师叔,小侄有事禀告,此处人多不便,请到屋中,由小侄面陈。”虚竹道:“好!”站起身来。众人也都站起。

虚竹跟着康广陵,正要走入木屋中,范百龄道:“且慢!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,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,这老贼诡计多端,防不胜防。”康广陵点头道:“此言甚是!掌门师叔万金之体,不能再冒此险。”薛慕华道:“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。咱们四边察看,以防老贼再使诡计。”说着首先走开,其余冯阿三、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。

慕容复、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弟子都远远避开,也都走向一旁。鸠摩智、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,但事不干己,径自分别离去。

康广陵道:“师叔……”虚竹道:“我不是你师叔,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,我是少林寺的和尚,跟你们‘逍遥派’全不相干。”康广陵道:“师叔,你怎能不认?‘逍遥派’的名字,若非本门中人,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。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地听了去,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。”虚竹打了个寒噤,心道:“这规矩太也邪门。如此一来,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,他们便要杀我了?”

康广陵又道:“师叔适才为大伙儿治伤的手法,正是本派嫡传内功。师叔如何投入本派,何时得到太师父心传,小侄不敢多问。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,我师父依据太师父遗命,代师收徒,代传掌门人职位,亦未可知。总而言之,本派‘逍遥神仙环’是戴在师叔手指上,家师临死之时向你磕头,又称你为‘掌门人’,师叔不必再行推托。推来推去,托来托去,也是没用的。”

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,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,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下,脸露诡秘笑容,心中一酸,说道:“这些事情,一时也说不清楚,现下我师伯祖死了,真不知如何是好。老前辈……”

康广陵急忙跪下,说道:“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,太也折杀小侄了!”虚竹皱眉道:“好,你快请起。”康广陵这才站起。虚竹道:“老前辈……”他这三字一出口,康广陵又噗的一声跪倒。

虚竹道:“我忘了,不能如此叫你。快请起来。”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,展了开来,说道:“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,去设法学习武功,用来诛却丁施主。”

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,摇头道:“小侄不明其中道理,师叔还是妥为收藏,别给外人瞧见了。我师父生前既如此说,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份上,依言而行。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,家师所中之毒,叫做‘三笑逍遥散’。此毒中于无形,中毒之初,脸上现出古怪笑容,中毒者自己却不知道,笑到第三笑,便即气绝身亡。”

虚竹低头道:“说也惭愧,尊师中毒之初,脸上现出古怪笑容,我以小人之心,妄加猜度,还道尊师不怀善意,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,尊师立加救治,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。”

康广陵摇头道:“这‘三笑逍遥散’一着于身,便难解救。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,这‘三笑逍遥散’也是原因之一。人家都知道‘化功大法’的名头,只因为中了‘化功大法’,功力只是暂失,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,一旦经脉解毒,内力又可运使。但是中了这‘三笑逍遥散’,却便一瞑不视了。”

虚竹点头道:“这当真歹毒!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,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,我武功平庸,见识浅薄,这也罢了,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,饶过了我一条小命?”

康广陵道:“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,不屑下毒。掌门师叔,我瞧你年纪轻轻,能有多大本领?治伤疗毒之法虽好,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,可算不了什么,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。”他说到此处,忽然想到,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,忙又说道:“掌门师叔,我这么说老实话,或许你会见怪,但就算你要见怪,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。”

虚竹道:“你说得一点不错,我武功低微之极,丁老贼……罪过罪过,小僧口出恶言,犯了‘恶口戒’,不似佛门弟子……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。”

虚竹心地诚朴,康广陵不通世务,都没想到,丁春秋潜入木屋,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,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?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、不屑杀害?那“三笑逍遥散”是以内力送毒,弹在对方身上,丁春秋在木屋之中,分别以内力将“三笑逍遥散”弹向苏星河与虚竹,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。苏星河恶战之余,筋疲力竭,玄难内力尽失,两人先后中毒。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,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,已即反激出来,剧毒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,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。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“三笑逍遥散”,便因生恐对方内力了得、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。

康广陵道:“师叔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逍遥派乃道中之圣,独来独往,那是何等逍遥自在?你是本派掌门,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。你趁早脱了袈裟,留起头发,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。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?什么恶口戒、善口戒?”

他说一句,虚竹念一句“阿弥陀佛”,待他说完,虚竹道:“在我面前,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。你有话要跟我说,到底要说什么?”

康广陵道:“啊哟,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,说了半天,还没说到正题。掌门师叔,将来你年纪大了,可千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好。糟糕,糟糕,又岔了开去,还是没说到正题,当真该死。掌门师叔,我要求你一件大事,请你恩准。”

虚竹道:“什么事要我准许,那可不敢当了。”

康广陵道:“唉!本门中的大事,若不求掌门人准许,却又求谁去?我们师兄弟八人,当年为师父逐出门墙,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,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,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、割断舌头,这才出此下策。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,又令我们重入师门,只是没禀明掌门人,没行过大礼,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,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。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,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,这滋味可不好受!”

虚竹心想:“这个‘逍遥派’掌门人,我是万万不做的,但若不答允他,这老儿不知要纠缠到几时,只有先答允了再说。”便道:“尊师既已准许你们重列门墙,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,还担心什么?”

康广陵大喜,回头大叫:“师弟、师妹,掌门师叔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!”

“函谷八友”中其余七人一听,尽皆大喜,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、老三书呆子苟读、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、老五阎王敌薛慕华、老六巧匠冯阿三、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风、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,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,想起师父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,又痛哭起来。

虚竹极是尴尬,眼见每一件事情,都是叫自己这个“掌门师叔”的名位深陷一步,敲钉转脚,越来越不易摆脱。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,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,那不是荒唐之极么?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,自己若对“掌门人”的名位提出异议,又不免大煞风景,无可奈何之下,只有摇头苦笑。一转头间,只见慕容复、段誉、王语嫣、慧字六僧,以及玄难的遗体都已不见,这岭上松林之中,就只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,惊道:“咦!他们都到哪里去了?”

吴领军道:“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,都已各自去了!”

虚竹叫道:“哎唷!”发足追了下去,他要追上慧方等人,同回少林,禀告方丈和自己受业师父;同时内心深处,也颇有“溜之大吉”之意,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。

他疾行了半个时辰,越奔越快,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。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,奔行之速,疾逾骏马,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。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,拚命追赶,殊不知仓促之际,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,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。

虚竹直追到傍晚,仍不见六位师伯叔的踪迹,好生奇怪,猜想是走岔了道,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,向途人打听,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。这般来回疾行,居然丝毫不觉疲累,眼看天黑,肚里饿起来了,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中,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。

素面一时未能煮起,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,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:“和尚,你在等什么人么?”虚竹转过头来,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,秀眉星目,皮色白净,相貌甚美,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正自笑吟吟地望着他。

虚竹道:“正是!请问小相公,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?”那少年道:“没见到六个和尚,一个和尚倒看见的。”虚竹道:“嗯,一个和尚,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。”那少年道:“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。”

虚竹心想:“一个和尚,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。但既是僧人,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。”问道:“请问相公,那和尚是何等模样?多大年纪?往何方而去?”

那少年微笑道:“这个和尚高额大耳,阔口厚唇,鼻孔朝天,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,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,尚未动身。”

虚竹哈哈一笑,说道:“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。”那少年道:“相公便是相公,为什么要加个‘小’字?我只叫你和尚,可不叫你做小和尚。”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,清脆动听。虚竹道:“是,该当称相公才是。”

说话之间,店伴端上两碗素面。虚竹道:“相公,小僧要吃面了。”那少年道:“青菜蘑菇,没点油水,有什么好吃?来来来,你到我这里来,我请你吃白肉,吃烧鸡。”虚竹道:“罪过,罪过。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,相公请自便。”说着侧过身子,自行吃面,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。

他肚中甚饥,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,忽听得那少年叫道:“咦,这是什么?”虚竹转过头去,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,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,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,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,左手在桌上拈起一样物事。那少年站起身来,右手捏着那件物事,走到虚竹身旁,说道:“和尚,你瞧这虫奇不奇怪?”

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,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,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,便问:“不知有何奇处?”那少年道:“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,乌亮光泽,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。”虚竹道:“嗯,一般甲虫,都是如此。”那少年道:“是么?”将甲虫丢在地下,伸脚踏死,回到自己座头。虚竹叹道:“罪过,罪过!”重又低头吃面。

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,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,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,他拿过第二碗面来,举箸欲食,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,说道:“和尚,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,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!”虚竹道:“我怎么口是心非了?”那少年道:“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,这一碗鸡汤面,怎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?”虚竹道:“相公说笑了。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,何来鸡汤?我关照过店伴,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。”

那少年微笑道:“你口说不茹荤腥,可是一喝到鸡汤,便咂嘴嗒舌的,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。和尚,我在这碗面中,也给你加上一羹匙鸡汤吧!”说着伸羹匙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,舀上一匙汤,站起身来。

虚竹大吃一惊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刚才……已经……”

那少年笑道:“是啊,刚才我在那碗面中,给你加上了一羹匙鸡汤,你难道没瞧见?啊哟,和尚,你快快闭上眼睛,装作不知,我在你面中加上一羹匙鸡汤,包你好吃得多,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,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。”

虚竹又惊又怒,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,乃是声东击西,引开自己目光,却趁机将一羹匙鸡汤倒入面中,想起喝那面汤之时,确觉味道异常鲜美,只因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鸡汤,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,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,那便如何是好?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?一时彷徨无计。

那少年忽道:“和尚,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,这不是来了么?”说着向门外一指。

虚竹大喜,抢到门首,向道上瞧去,却一个和尚也没有。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,心头老大不高兴,只出家人不可嗔怒,强自忍耐,一声不响,回头又来吃面。

虚竹心道:“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,偏生爱跟我恶作剧。”当下提起筷子,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,突然之间,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,一惊之下,忙向碗中看时,只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,却有半片已给咬去,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。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,叫道:“苦也,苦也!”

那少年笑道:“和尚,这肥肉不好吃么?怎么叫苦起来?”

虚竹怒道:“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,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。我……二十三年之中,从没沾过半点荤腥,我……这可毁在你手里啦!”

那少年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肥肉的滋味,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?你从前不吃,可真傻得紧了。”

虚竹愁眉苦脸地站起,右手叉住了自己喉头,努力要将已吃下肚的半片肥肉呕出来,却没法办到,一时心乱如麻,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,有不少人走向饭店而来。

他一瞥之间,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,暗叫:“啊哟,不好,给星宿老怪捉到,我命休矣!”忙抢向后进,想要逃出饭店,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,竟是一间卧房。虚竹想要缩脚出来,只听得身后有人叫:“店家,店家,快拿酒肉来!”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。

虚竹不敢退出,只得轻轻掩上了门。忽听得有人说道:“给这大肚和尚找个地方睡睡。”正是丁春秋的声音。一名星宿派弟子道:“是!”脚步沉重,走向卧房来。虚竹大惊,无计可施,一矮身,钻入了床底。他脑袋钻入床底,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,一个声音低声惊呼:“啊!”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。虚竹更惊,待要退出,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,放上床后出去。

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:“和尚,肥肉好吃么?你怕什么?”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。虚竹心想:“你身手倒也敏捷,还比我先躲入床底。”低声道:“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,相公千万不可做声。”那少年道:“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?”虚竹道:“我认得他们。这些人杀人不眨眼,可不是玩的。”

那少年正要叫他别做声,突然之间,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:“床底下有人,床底下有人哪!”

虚竹和那少年大惊,同时从床底下蹿出。只见丁春秋站在门口,微微冷笑,脸上神情又得意,又狠毒。

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,立即跪倒,颤声叫道:“师父!”丁春秋笑道:“好极,好极!拿来。”那少年道:“不在弟子身边!”丁春秋道:“在哪里?”那少年道:“在辽国南京城。”丁春秋目露凶光,低沉着嗓子道:“你到此刻还想骗我?我叫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那少年道:“弟子不敢欺骗师父。”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,问那少年:“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?”那少年道:“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。”丁春秋哼了一声,道:“撒谎!”狠狠瞪了二人两眼,回了出去。四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,围住二人。

虚竹又惊又怒,道:“原来你也是星宿派弟子!”

那少年一顿足,恨恨地道:“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,还说我呢!”

一名星宿弟子道:“大师姊,别来好么?”语气轻薄,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。

虚竹奇道:“怎么?你……你……”

那少年呸了一声,道:“笨和尚,臭和尚,我当然是女子,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?”

虚竹心想:“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,而且是星宿派弟子,不但是星宿派弟子,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。啊哟不好!她害我喝鸡汤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毒。”

这个少年,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。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但她生性好动,日久生厌,萧峰公务忙碌,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。有一日心下烦闷,独自出外玩耍。本拟当晚便即回去,哪知遇上了一个人,竟出言调戏,说她相貌虽美,却无男人相陪,未免孤单寂寞。阿紫想起自己对萧峰一片柔情,全无回报,心下大怒,便要杀之泄愤,那人逃得甚快,阿紫竟越追越远,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,但离南京已远,索性便闯向中原。她到处游荡,也是凑巧,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。她引虚竹破戒吃荤,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,倒也并无他意。

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,决不会来到中原,岂知师父所以前来中原,正是为了她与神木王鼎,冤家路窄,竟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。她早吓得魂不附体,大声呵斥虚竹,只不过虚张声势,话声颤抖不已,要想强自镇定,也是不能了,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:“为今之计,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,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,那是唯一生路。除了姊夫,谁也打不过我师父。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,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。”

想到这里,心下稍定,但转念又想:“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,消了我武功,再将我押回南京,这等苦头,只怕比立时死了还更难受。”霎时之间,脸上又即全无血色。

便在此时,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,笑嘻嘻地道:“大师姊,师父有请。”

阿紫听师父召唤,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,吓得骨头也酥了,明知逃不了,只得跟着那星宿弟子来到大堂。

丁春秋独据一桌,桌上放了酒菜,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,毕恭毕敬,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。阿紫走上前去,叫了声:“师父!”跪了下去。

丁春秋道:“到底在什么地方?”阿紫道:“不敢欺瞒师父,确是在辽国南京城。”丁春秋道:“在南京城何处?”阿紫道:“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。”丁春秋皱眉道:“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手里了?”

阿紫道:“没落入他手里。弟子到了北边之后,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,又怕失手损毁,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,掘地埋藏。所在隐僻之极,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,除了弟子之外,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,师父尽可放心。”

丁春秋冷笑道:“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。哼,小东西,你倒厉害,你想要我投鼠忌器,不敢杀你!你说杀了你之后,便找不到王鼎了?”

阿紫全身发抖,战战兢兢地道:“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,如消去了我的功力,挑断我的筋脉,断了我一手一足,弟子宁可立时死了,决不再吐露那王鼎……那王鼎……那王鼎的所在。”说到后来,害怕之极,已然语不成声。

丁春秋微笑道:“你这小东西,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。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角色,而我事先没加防备,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!”

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:“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,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,因此假手阿紫,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,乃是加工琢磨之意,好令宝鼎更增法力。”另一名弟子说道:“普天下事物,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?老仙谦抑之辞,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!”又有一名弟子道:“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计,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,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,古往今来,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?小阿紫,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,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?顽抗哀求,两俱无益。”丁春秋微笑点头,捻须而听。

虚竹站在卧房之中,听得清清楚楚,寻思:“师伯祖和聪辩先生,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。唉,还说什么报仇雪恨,我自己这条小命也快不保了。”

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,我一语,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,从实招供,而恐吓的言辞之中,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,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,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颂德之言。

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,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,别人越说得肉麻,他越听得开心,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,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。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得足尺加三,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。众弟子深知他脾气,一有机会,无不竭力以赴,大张旗鼓地大拍大捧,均知歌颂稍有不足,不免失了师父欢心,就此时时刻刻便有性命之忧。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,只是形格势禁,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图存,且行之日久,习惯成自然,谄谀之辞顺口而出,谁也不以为耻了。

丁春秋捻须微笑,双目似闭非闭,听着众弟子歌颂,飘飘然的极是陶醉。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给烧去了一大片,稀稀落落,仍剩下了一些,后来他暗施剧毒,以“三笑逍遥散”毒死苏星河,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,少了一些胡子,反更显得年轻了十几岁。

又自盘算:“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,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。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,我的‘三笑逍遥散’居然毒他不死,待会再使‘化功大法’,取他狗命。本派掌门的‘逍遥神仙环’便将落入我手,大喜,大喜!”

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,众弟子才颂声渐稀,颇有人长篇大论地还在说下去,丁春秋左手一扬,颂声立止,众弟子齐声道:“星宿老仙功德齐天盖地,众弟子愚鲁,不足以表达万一。”丁春秋微笑点头,向阿紫道:“阿紫,你更有什么话说?”

阿紫心念一动:“往昔师父对我偏爱,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,能别出心裁,说得与众不同,不似这一群蠢才,翻来覆去,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。”便道:“师父,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,是有道理的。”

丁春秋双目一翻,问道:“有什么道理?”

阿紫道:“师父从前年纪较大之时,功力未有今日年轻时的登峰造极,尚须借助王鼎,以供练功之用。但近几年来,任何有目之人,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,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,比之师父的造诣,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,不可同日而语。若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,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。众师弟大惊小怪,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,失了便牵连重大,那真是愚蠢之极,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。”

丁春秋连连点头,道:“嗯,嗯,言之成理,言之成理!”

阿紫又道:“弟子又想,我星宿派武功之强,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,只师父大人大量,不愿与中原人物一般见识,不屑亲劳玉步,到中原来教训这些井底之蛙。可是中原武林之中,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,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,便吹起大气来,大家互相标榜,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,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。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,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海来向师父领教几招。他们见师父和我年貌相当,只道是星宿派中一名新入门的小弟子,怎料得竟是神功无双、武术盖世的大宗师。天下武学之士,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,可是说来说去,也只是‘深不可测’四字,到底如何深法,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
她声音清脆,娓娓道来,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,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,听来受用得多。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,眼睛眯成一线,不住点头,十分得意。

阿紫又道:“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,心想师父如此神通,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,终究开不了这些无知之徒的眼界,难以叫他们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因此便想了个主意,请师父来到中原,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。只不过平平常常地恭请师父,那就太也寻常,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。弟子借这王鼎,原意是在促请师父大驾,也好让中原武人见见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。师父今日年轻貌美,简直是我的弟弟,他们口口声声还称你‘星宿老仙’,太也不合情理了。星宿派出了师父你这样一个美少年,难道他们不生眼睛么?”

阿紫本就聪明,又加上女子重视“年轻貌美,长葆青春”的天性,早瞧出师父近来颇以“不老长春功”失效而烦恼,他越担心难以长春不老,便越须赞他返老还童,说他是“星宿派美少年”,远比叫他“星宿老仙”令他心旷神怡,因为这个“老”字,不免大大犯忌。她说了这番话,眼见师父脸色甚和,蔼然陶醉,便知说话的要旨已对上了路。

丁春秋呵呵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取这王鼎,倒是一番孝心了。”阿紫道:“谁说不是呢?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,当然也有私心在内。”丁春秋皱眉道:“那是什么私心?”阿紫微笑道:“师父休怪。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,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,弟子行走江湖之上,博得人人敬重,岂不光彩威风?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。”

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“说得好,说得好。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,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。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,还是给我扬威来啦。嘿嘿,凭你这般伶牙俐齿,杀了你倒也可惜,师父身边少了个说话解闷之人,但就此罢手不究……”阿紫忙抢着道:“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,但本门上下,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大量?自此之后,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、粉身碎骨而后已。”

丁春秋道:“你这等话骗骗旁人,倒还有用,来跟我说这些话,不是当我老糊涂么?居心大大不善。”阿紫忙道:“在弟子心中,师父只是个少年顽童,老糊涂什么的,是各位师兄弟背后诽谤师父的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:“店家,看座!”

丁春秋斜眼看去,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,腰悬长剑,坐在桌边,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,正是日间在棋会上所遇的慕容复。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,心中受用,有若腾云驾雾,身登极乐,同时又一直留神后房虚竹的动静,怕他越窗逃走,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意到,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,只怕自己已吃了大亏。他一凛之下,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,但立时便即宁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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