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三 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
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,说道:“请了,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,适才邂逅相遇,分手片刻,便又重聚。”
丁春秋笑道:“那是与公子有缘了。”寻思:“此人虽是我后辈姻亲,但我曾伤了他手下的几员大将,他怎肯和我干休?姑苏慕容氏得了我从无量山取来的武功秘笈,加上他祖传功夫,武功渊博之极,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,武林中名闻遐迩,瞧他投掷棋子的暗器功夫,果然了得。先前他观棋入魔,本要趁机将他除去,偏又得人相救。这小子武功虽高,别的法术却是不会。”转头向阿紫道:“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,挑断你的筋脉,断了你一手一脚,你宁可立时死了,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,是不是?”
阿紫害怕之极,颤声道:“师父宽宏大量,不必……不必……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,放……放在心上。”
慕容复笑道:“丁先生,你这样一大把年纪,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?来来来,你我干上三杯,谈文论武,岂不是好?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,未免太煞风景了吧?”他虽知排班论辈,须叫丁春秋“太姻伯”,但这称呼决不肯出口。
丁春秋还未回答,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:“你这厮好生没上没下,我师父是武林至尊,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?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论?”
又有一人喝道:“你恭恭敬敬地磕头请教,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,说不定还指点你一二。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谈文论武,哈哈,那不笑歪了人嘴巴么?哈哈!”他笑了两声,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,过得片刻,又“哈哈”一笑,声音干涩,笑了这声之后,张大了嘴巴,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,脸上仍显现着一副又诡秘、又滑稽的笑容。
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“三笑逍遥散”之毒,无不骇然惶悚,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都低下头去,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,均道:“他刚才这几句话,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,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?对他这几句话,可得细心琢磨才是,千万不能再重蹈他的复辙!”
丁春秋心中却又恼怒,又戒惧。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,大袖微扬,已潜运内力,将“三笑逍遥散”毒粉向慕容复挥去。这毒粉无色无臭,细微之极,其时天色已晚,饭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,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,也决计不会察觉,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,竟将这“三笑逍遥散”转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。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,但慕容复谈笑之间,没见他举手抬足,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,这显然并非以内力反激,以丁春秋见闻之博,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。他心中只想着八个字: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!”慕容复所使手法,正与“接暗器,打暗器”相似,接镖发镖,接箭还箭,他是接毒粉发毒粉。但毒粉如此细微,他如何能不会沾身,随即反弹出来?
转念又想:“说到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,这三笑逍遥散,该当送还我才是,哼,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,不敢贸然来捋虎须。”想到“捋虎须”三字,顺手一摸长须,触手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,心下不恼反喜:“我待会有空,连这点儿胡子也都剃光了,好显得更加年轻。以苏星河、玄难老和尚这等见识和功力,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,慕容复乳臭未干,何足道哉?”说道:“慕容公子,你我当真有缘。”说着飘身而前,挥掌便劈。
慕容复久闻他“化功大法”的恶名,斜身闪过。丁春秋连劈三掌,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,不与他手掌相触。
两人越打越快,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,地位狭隘,实无回旋余地,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,竟没半点声息,拳掌固然不交,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。
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,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,师父正与劲敌剧斗,如谁胆敢避开离去,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大罪。各人明知形势危险,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,便有性命之忧,只盼身子化为一张薄纸,拚命往墙上贴去。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,掌法虽然精奇,只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,不免缚手缚脚,落了下风。群弟子心中暗喜。
丁春秋数招一过,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,显是怕了自己的“化功大法”。对方既怕这功夫,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制他,但慕容复身形飘忽,出掌难以捉摸,要逼得他与自己对掌,倒也着实不易。再拆数掌,丁春秋已想到了一个主意,右掌纵横挥舞,着着进逼,左掌却装作微有不甚灵便,同时故意极力掩饰,要慕容复瞧不出来。
慕容复武功精湛,对方弱点稍现,岂有瞧不出来之理?他斜身半转,陡地拍出两掌,蓄势凌厉,直指丁春秋左胁。丁春秋低声一哼,退了一步,竟不敢伸左掌接招。慕容复心道:“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。”当下得理不让人,攻势中虽仍以攻敌右侧为主,但内力的运用,却全是攻他左方。
又拆了二十余招,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,右掌翻掌成抓,向慕容复脸上抓去。慕容复斜身转过,挺拳直击他左胁。丁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,对方终于打到,不由得心中一喜,立时甩起左袖,卷向敌人右臂。
慕容复心道:“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,焉能伤得了我?”这一拳竟不缩回,运劲于臂,硬接他袖子的一卷,嗤的一声长响,慕容复的右袖竟给扯下一片。慕容复一惊之下,蓦地里拳头外一紧,已给丁春秋手掌握住。
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,立时惊觉:“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,原来是诱敌之计,我可着了他的道儿!”心中涌起一丝悔意:“我忒也妄自尊大,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。”此时更无退缩余地,全身内力,径从拳中送出。
岂知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的毒性立时传到,送入了他经脉,他右拳内劲便发不出去,浑似内力给对方化去消除。慕容复暗叫一声:“啊哟!”他上来与丁春秋为敌,一直便全神贯注,决不让对方“化功大法”使到自己身上,不料事到临头,仍难躲过。其时当真进退两难,倘若续运内劲与抗,不论多强的内力,都会给他化散,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;但若抱元守一,劲力内缩,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厉害毒药,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,更侵入经脉脏腑。
正当彷徨无计之际,忽听得身后一人叫道:“师父巧设机关,臭小子已陷绝境。”慕容复急退两步,左掌伸处,已抓住那星宿弟子的胸口。
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,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,叫做“斗转星移”。外人不知底细,唯见慕容氏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神乎其技,当致人死命之时,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,似乎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,姑苏慕容氏无一不会,无一不精。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,一人不论如何聪明渊博,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,何况既称绝技,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练成。慕容氏有这一门巧妙无比的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不论对方施展何种功夫,都能将之转移力道,反击到对方自身。
善于“封喉剑”的,挺剑去刺慕容复咽喉,给他“斗转星移”一转,这一剑便刺入了自己咽喉,而所用兵刃、劲力、法门,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;善用“断门刀”的,挥刀砍出,却砍上了自己手臂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,招数便是这记招数。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,其实都是出于“自杀”。慕容复得父亲亲传,在参合庄地窖中父子俩秘密苦练拆招,外人全无知闻,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,但真正的功夫所在,却谁也不知。
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,令对手自作自受,其中道理,全在“反弹”两字。便如有人发拳打上石墙,出手越重,拳头上所受力道越大。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,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,那就极难。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修炼多年,毕竟限于年岁,未能臻至登峰造极之境,遇到丁春秋这等第一流高手,他便无法以“斗转星移”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,遇有良机施展“斗转星移”,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,却是星宿派弟子。他转是转了,移也移了,不过是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。
这时慕容复受困于“化功大法”,设法将对方绝招移转,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,张口一呼,显示了身形所在。慕容复情急之下,无暇多想,一抓到那星宿弟子,立即旁拨侧挑,推气换劲,将他换作了自身。他冒险施展,竟然生效,星宿老怪本意在“化”慕容复之“功”,岂知毒质传出,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。
慕容复一试成功,死里逃生,当即抓住良机,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,把那星宿弟子一推,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。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,当即也随着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毒质到处而封闭不出。
丁春秋眼见慕容复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,恼怒之极,但想:“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,放脱他拳头,一放之后,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。星宿派大败亏输,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?”当下五指加劲,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,毒质从手掌心源源不绝地送出。
慕容复退后几步,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,“化功大法”的毒质立时转移到他身上。顷刻之间,三名弟子内力受封,瘫痪在地。其余各人大骇,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,无不失声惊呼,纷纷奔逃。
慕容复手臂一振,三名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来,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。那人惊呼未毕,身子便已软瘫。
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,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,这小子不断借力伤人,群弟子的功力都不免给师父“化”去,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,但除了惊惧之外,却也没人敢夺门而出,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,免遭毒手。
但那小店能有多大,慕容复手臂挥动间,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。
丁春秋眼见门下弟子一个个狼狈躲闪,再没人出声颂扬自己。他羞怒交加,寻思:“只要胜了姑苏慕容,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。要收弟子,世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?”游目四顾,见众弟子之中只两人并未随众躲避:一是游坦之,蹲在屋角,将铁头埋在双臂之间,显是十分害怕;另一个是阿紫,面色苍白,缩在另一个角落中观斗。
丁春秋喝道:“阿紫!”阿紫正看得出神,冷不防听得师父呼叫,呆了一呆,说道:“师父,星宿小仙大展神威……”只讲了半句,便尴尬一笑,接不下去。她师父此际确正大展神威,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,如何称颂,一时倒也难以措词。
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,本已十分焦躁,阿紫称他为“星宿小仙”,这称呼虽然不错,但她笑容中显然含有讥嘲,不禁大怒欲狂,左手衣袖一挥,拂起桌上两只筷子,疾向阿紫两眼中射去。
阿紫叫声:“啊哟!”忙伸手击落筷子,但终于慢了一步,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,只觉一阵麻痒,忙又伸衣袖去揉擦,睁开眼来,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,片刻间白影隐没,已然一片漆黑。
她吓得六神无主,大叫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……瞧不见啦!”
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,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,有人抱着她奔出。阿紫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”身后砰的一声响,似是双掌相交,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起,迷迷糊糊之中,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:“少陪了。星宿老怪,后会……”
阿紫身上寒冷彻骨,耳旁呼呼风响,一个比冰还冷的人抱着她狂奔。她冷得牙关相击,呻吟道:“好冷……我的眼睛……冷,好冷。”
那人道:“是,是。逃到那边树林里,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们啦。”他嘴里说话,脚下狂奔。过了一会,阿紫觉到他停了脚步,将她轻轻放下,身子底下沙沙作响,当是放在一堆枯树叶上。那人道:“姑娘,你……你的眼睛怎样?”
阿紫只觉双眼剧痛,拚命睁大眼睛,却什么也瞧不见,天地世界,尽变成黑漆一团,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瞎,放声大哭,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瞎了!”
那人柔声安慰:“说不定治得好的。”阿紫怒道:“丁老怪的毒药何等厉害,怎么还治得好?你骗人!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说着又是大哭。那人道:“那边有条小溪,咱们过去洗洗,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。”说着拉住她右手,将她轻轻拉起。
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,不由自主地一缩,那人便松开了手。阿紫走了两步,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那人道:“小心!”又握住了她手。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,任由他带到溪边。那人道:“你别怕,这里便是溪边了。”
阿紫跪在溪边,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。清凉的溪水碰到眼珠,痛楚渐止,然而天昏地黑,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。霎时之间,绝望、伤心、愤怒、无助,百感齐至,她坐倒在地,放声大哭,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,哭叫:“你骗人,你骗人,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
那人道:“姑娘,你别难过。我不会离开你的,你……你放心好啦。”
阿紫心中稍慰,问道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阿紫道:“对不起!多谢你救了我。你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姑娘不认得我的。”阿紫道:“你连姓名也不肯跟我说,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,我……我眼睛瞎了,我……我还是死了的好。”说着又哭。
那人道:“姑娘千万死不得。我……我真的永远不会离开你。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,我永远……会跟在你身边。”阿紫道:“我不信!你骗我的,你骗我不要寻死。我偏要死,眼睛瞎了,还做什么人?”那人道:“我决不骗你,倘若我离开了你,叫我不得好死。”语气焦急,显得极为真诚。阿紫道:“那你是谁?”
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是聚贤庄……不,不,我姓庄,名叫聚贤。”
救了阿紫那人,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。
阿紫道:“原来是庄……庄前辈,多谢你救我。”游坦之道:“我能救了你逃脱丁春秋的毒手,心里欢喜得很,你别谢我。我不是什么前辈,我只比你大几岁。”阿紫道:“嗯,那么我叫你庄大哥。”游坦之欢喜无限,颤声道:“这个……是不敢当的。”
阿紫道:“庄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游坦之道:“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,姑娘吩咐什么,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,也要尽力给你办到。”阿紫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我素不相识,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?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,是素不相识,我从来没见过你,你也从来没见过我。这次……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。”阿紫黯然道:“还说见面呢?我永远见你不到了。”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。
游坦之忙道:“那不打紧。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。”阿紫问道:“为什么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相貌难看得很,姑娘倘若见到了,定要不高兴。”阿紫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又来骗人了。天下最稀奇古怪的人,我也见得多了。我有一个奴隶,头上戴了个铁套子,永远除不下来的,那才叫难看呢。如果你见到了,包你笑上三天三夜。你想不想瞧瞧?”
游坦之颤声道:“不,不!我不想瞧。”说着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。
阿紫道:“你武功这样好,抱着我飞奔时,几乎有我姊夫那么快,哪知道胆子却小,连个铁头人也不想见。庄大哥,那铁头人很好玩的,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,叫他把铁头伸进狮子老虎笼里,让野兽咬他的铁头。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,飞在天空,那才有趣呢。”
游坦之忍不住打个寒噤,连声道:“我不要看,我真的不要看。”
阿紫叹道:“好吧。你刚才还在说,不论我求你做什么,你就是性命不要,也要给我办到,原来都是骗人的。”游坦之道:“不,不!决不骗你。姑娘要我做什么事?”
阿紫道:“我要回到姊夫身边,他在辽国南京。庄大哥,请你送我去。”
霎时之间,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阿紫道:“怎么?你不肯吗?”游坦之道:“不是……不肯,不过……不过我不想……不想去辽国南京。”阿紫道:“我叫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,你不肯。叫你送我回姊夫那里,你又不肯。我只好独自个走了。”说着慢慢站起,双手伸出,向前探路。
游坦之道:“我陪你去!你一个人怎么去……那怎么成?”
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,带着她走出树林,心中只是想:“只要我能握着她小手,这样慢慢走去,便走到十八层地狱里,我也欢喜无限。”
刚走到大路上,迎面过来一群乞丐。当先一人身材高瘦,相貌清秀,认得是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,游坦之心想:“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,居然没死。”不想和他们朝相,忙拉着阿紫离开大路,向荒地中走去。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,问道:“怎么啦?”
游坦之还未回答,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,快步抢上拦住,厉声喝道:“鬼鬼祟祟的,干什么?你……你怪模怪样的,是什么东西?”
游坦之大急,心想:“只要他叫出‘铁头人’三字,阿紫姑娘立时便知我是谁,再也不会睬我。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,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小手了。”急忙大打手势,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。
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,奇道:“你干什么?”游坦之指着阿紫,摇摇手,指指自己的口,摇摇手,又抱拳为礼。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,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不可说话,正诧异间,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。
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当真稀奇,这铁……”游坦之纵身上前,挥掌拍出。那丐帮弟子举手挡格,喀喇喇几声响,那人臂骨、肋骨齐断,身子向后飞出丈许,摔在地下,立时毙命。
群丐惊怒交集,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。游坦之双掌飞舞,乱击乱拍。他武功低微,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,但手掌到处,只听得喀喇、喀喇,“啊哟!”“哎唷!”砰砰砰,噗噗,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,先后丧命。余人惊骇之下,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住,再也不敢上前攻击。
游坦之忽又向全冠清抱拳行礼,连打手势,指指阿紫,指指自己的铁头,不住摇手。
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,功力之深,实为生平罕见,自己倘若上前动手,也必无幸,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行礼,虽不明他用意,便照着他模样,也打手势,指指阿紫,指指他的铁头,指指自己嘴巴,又摇摇手。游坦之大喜,连连点头。全冠清心念一动:“此人武功奇高,却深怕我泄露他的机密,似乎可以用这件事来胁制于他,收为我用。”当即向手下群弟子说道:“大家别说话,谁也不可开口。”游坦之心中更喜,又向他拱手为礼。
阿紫问道:“庄大哥,是些什么人?你打死了几个人吗?”游坦之道:“是丐帮的好朋友,大家起了些误会。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义过人,是位大大的好人,我一向钦佩得很。我……我失手伤了他们几位兄弟,当真过意不去。”说着向群丐团团作揖。
阿紫道:“丐帮中也有好人么?庄大哥,你武功这样高,不如都将他们杀了,也好给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。”
游坦之忙道:“不,不,那是误会。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。你在这里等我,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过节。”说着向全冠清招招手。
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,更加奇怪,但看来全无恶意,当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。
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,她已决计听不到自己说话,却又怕群丐伤害了她,不敢再走,便即停步,拱手说道:“全舵主,承你隐瞒兄弟的真相,大恩大德,决不敢忘。”
全冠清道:“此中情由,兄弟全然莫名其妙。尊兄高姓大名?”游坦之道:“兄弟姓庄,名叫庄聚贤,只因身遭不幸,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,可决不能让那姑娘知晓。”
全冠清见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,既关心,又热切,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:“这小姑娘清雅秀丽,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,生怕她知道他的铁头怪相。”问道:“庄兄如何识得在下?”游坦之道:“贵帮大智分舵聚会,商议推选帮主之事,兄弟恰好在旁,听得有人称呼全舵主。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几位兄弟,实在……实在不对,还请全舵主原谅。”
全冠清道:“大家误会,不必介意。庄兄,你头上戴了这个东西,兄弟决计不说,待会兄弟吩咐手下,谁也不得泄露半点风声。”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,不住拱手,连称:“多谢,多谢。”全冠清道:“可是庄兄弟跟这位姑娘携手在道上行走,难免有人见到,势必大惊小怪,呼叫出来,庄兄就算将那人杀死,也已来不及了。”
游坦之道:“是,是。”他自救了阿紫,神魂飘荡,一直没想到这件事,这时听全冠清说得不错,不由得没了主意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只有跟她到深山无人之处去躲了起来。”
全冠清微笑道:“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,而且,庄兄跟这位姑娘结成了夫妇之后,她迟早会发觉的。”
游坦之胸口一热,说道:“结成夫……夫妇什么,我倒不想,那……那是不成的,我怎么……怎么配?不过……不过……那倒真的难了。”
全冠清道:“庄兄,承你不弃,说兄弟是你的好朋友。好朋友有了为难之事,自当给你出个主意。这样吧,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上,雇辆大车,你跟这位姑娘坐在车中,单顾眼下,就谁也见不到你们了。”游坦之大喜,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车,真是做神仙也不如,忙道:“对,对!全舵主这主意真高。”
全冠清道:“然后咱们想法子除去庄兄这个铁帽子,兄弟拍胸膛担保,这位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庄兄这件尴尬事。你说如何?”
噗的一声,游坦之跪倒在地,向全冠清不住磕头,铁头撞上地面,咚咚有声。
全冠清跪倒还礼,说道:“庄兄行此大礼,兄弟如何敢当?庄兄倘若不弃,咱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?”游坦之喜道:“妙极,妙极!做兄弟的什么事也不懂,有你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兄长给我指点明路,兄弟当真求之不得。”全冠清哈哈大笑,说道:“做哥哥的叨长你几岁,便不客气称你一声‘兄弟’了。”
当丁春秋和苏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际,段誉的眼光始终没离开王语嫣身上,而王语嫣的眼光,却又始终含情脉脉地瞧着表哥慕容复。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,便始终没法遇上。
待得丁春秋大败逃走,虚竹与逍遥派门人会晤,慕容复一行离去,段誉自然而然便随在王语嫣身后。
下得岭来,慕容复向段誉拱手道:“段兄,今日有幸相会,这便别过了,后会有期。”段誉道:“是,是。今日有幸相会,这便别过了,后会有期。”眼光却仍瞧着王语嫣。慕容复心下不快,哼了一声,转身便走。段誉恋恋不舍地又跟了去。
包不同双手一拦,挡在段誉身前,说道:“段公子,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,包某多谢了。”段誉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包不同道:“此事已经谢过,咱们便两无亏欠。你这般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们王姑娘,忒也无礼,现下还想再跟,更是无礼之尤。你是读书人,可知道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行’的话么?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,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。”段誉叹了口气,摇摇头,说道:“既然如此,包兄还是‘非礼勿言’,我这就‘非礼勿跟’吧。”
包不同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就对了!”转身跟随慕容复等而去。王语嫣只顾着对慕容复喁喁细语,于段誉跟不跟来全不理会。
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,兀自呆呆出神,朱丹臣道:“公子,咱们走吧!”段誉道:“是,该走了。”可是却不移步,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,这才跨上古笃诚牵来的坐骑。他身在马背之上,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。
段誉那日将书信交与全冠清后,便即驰去回禀段正淳,待得棋会之期将届,得了父亲允可,带同朱丹臣等赴会。果然不负所望,在棋会中见到了意中人,但这一会徒添愁苦,到底是相见还是不见的好,他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了。
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,大路上尘头起处,十余骑疾奔而来,正是大理国三公华赫艮、范骅、巴天石,以及崔百泉、过彦之等人。一行人驰到近处,下马向段誉行礼。原来崔百泉师叔侄从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,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,在伏牛山左近落脚养伤,当即前来拜会,正巧华赫艮等奉了段正淳之命,要来接应段誉,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中有何凶险,便也跟着一同前来。众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,幸好没对段誉下手,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。
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,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,如何对她目不转睛地呆视,如何失魂落魄,又想跟去,幸好给对方斥退。范骅等相视而笑,均想:“小王子家学渊源,风流成性。他如能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,倒是一件大好事。”
傍晚时分,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饭。范骅说起江南之行,说道:“公子爷,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,以后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。”段誉道:“怎么?”范骅道:“这次我们三人奉了王爷将令,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,要瞧瞧有什么蛛丝马迹,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。”崔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,齐声问道:“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有?”范骅道:“我们三人没明着求见,只暗中查察,慕容氏家里没男女主人,只剩下些婢仆。偌大几座院庄,只有一个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。”段誉点头道:“嗯,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。你们没伤了她吧?”
范骅微笑道:“没有,我们接连查了几晚,慕容氏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,半点异状也没有。巴兄弟忽然想到,那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,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……”崔百泉插口道:“是啊,慕容庄上那个小丫头,却说什么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墓,幸好这样,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的毒手。”
段誉点头道:“阿朱、阿碧两位姑娘,可真是好人。不知她们现下怎样了?阿碧姑娘身子好吧?”巴天石微笑道:“我们接连三晚,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,公子爷,她是缝给你的吧?”段誉忙道:“不是,不是。她多半是缝给慕容公子的。”巴天石道:“是啊,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,老是想着慕容公子,我们三个穿房入舍,她全没察觉。她不住自言自语:‘没用的,没用的,他压根儿就半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,多想他有什么用?’”他说这番话,是要段誉不可学他爹爹,到处留情,语中加重阿碧牵挂的只是慕容公子,段公子对她多想无益。
其实段誉对阿碧虽甚有好感,却无相思之情,叹道:“不错,阿碧说得真对,‘没用的,没用的,她压根儿就半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,多想她有什么用?’”殊不知阿碧思念的是慕容公子,段誉却误会是阿碧劝他不必去思念王语嫣,又道:“慕容公子俊雅无匹,那也难怪!更何况他们是中表之亲,自幼儿青梅竹马……”
范骅、巴天石等面面相觑,均想:“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竹马倒也犹可,又怎会有中表之亲?”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语嫣身上。
崔百泉问道:“范司马、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,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?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连?”范骅道:“我提到这件事,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。华大哥一听到这个‘墓’字,登时手痒,说道:‘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,咱们掘进去瞧瞧。’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,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,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,太也说不过去。华大哥却道:‘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,神不知,鬼不觉,有谁知道了?’我们二人拗他不过,也就听他的。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,甚是僻静隐秘,还真不容易找到。我们三人掘进墓圹,打开棺材,崔兄,你道见到什么?”
崔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,问道:“什么?”
范骅道:“棺材里是空的,没死尸。”
崔过二人张大了嘴,半晌合不拢来。过了良久,崔百泉一拍大腿,说道:“那慕容博没死。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,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,故弄玄虚。我师哥……我师哥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!”
范骅摇头道:“崔兄曾说,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,他要杀人,尽可使别的手段,为什么定要留下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的功夫,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?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,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?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,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?”
崔百泉颓然坐倒,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,霎时间眼前又是一团迷雾。
段誉道:“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,要一一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,当真难如登天,可偏偏她有这等聪明智慧,什么武功都了如指掌……”
崔百泉道:“是啊,好像我师哥这招‘天灵千裂’,是我伏牛派的不传之秘,他又怎么懂得,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哥性命?”
段誉摇头道:“她当然懂得,不过她手无缚鸡之力,虽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,自己却一招也不会使,她为人良善,更不会去害人性命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过了半晌,一齐缓缓摇头。
阿紫双眼为丁春秋毒瞎,游坦之奋不顾身地抢了她逃走。丁春秋心神微分,指上内功稍松,慕容复得此良机,立即运起“斗转星移”绝技,噗的一声,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。慕容复拳头脱出掌握,飞身蹿出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少陪了,星宿老怪,后会有期。”展开轻功,头也不回地去了。
这一役他伤了星宿派十余名弟子,大获全胜,终于出了邓百川等四大家臣给星宿门下毒掌所伤的恶气,最后得能全身而退,实出侥幸,但也不免经脉小受损伤。与王语嫣、邓百川一行会齐后,在客店中深居简出,与邓百川等人一齐养伤。
过得数日,包不同、风波恶两人体力尽复,跟着慕容复、邓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痊可。六人说起不知阿朱的下落,都好生记挂,商定就近去洛阳打探讯息。当年旅途之间,包不同曾与阿朱、萧峰匆匆一会,此后萧峰失手误伤阿朱等情,慕容复等一行就不得而知了。
在洛阳不得丝毫消息,慕容复觉得不值得为一个小丫头耗费时候,于是向西查察江湖近况,又想趁机收罗党羽,扩充他日复国的势力。这一日六人急于赶道,错过了宿头,直行到天黑,仍在山道之中,道路崎岖,越走道旁的乱草越长。风波恶道:“咱们只怕走错了路,前边这个弯多半转得不对。”邓百川道:“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,露宿一宵。”
风波恶当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,放眼山路陡峭,乱石嶙峋。他自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,但要找个可供王语嫣宿息的所在,却着实不易。一口气奔出数里,转过一个山坡,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点灯火,风波恶大喜,回首叫道:“这边有人家。”
慕容复等闻声奔到。公冶乾喜道:“看来只是家猎户山农,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。”六人向着灯火快步走去。那灯火相隔甚遥,走了好一会仍闪闪烁烁,瞧不清楚屋宇。风波恶喃喃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这灯火可有点儿邪门。”突然邓百川低声喝道:“且住,公子爷,你瞧这是盏绿灯。”慕容复凝目望去,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,迥不同寻常灯火的色作暗红或昏黄。六人加快脚步,向绿灯又趋前里许,便看得更加清楚了。
包不同大声道:“邪魔外道,在此聚会!”
凭这五人的机智武功,对江湖上不论哪一个门派帮会,都绝无忌惮,但各人立时想到:“今日与王姑娘在一起,还是别生事端的为是。”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,此刻功力已复,霎时间心痒难搔,跃跃欲试,但立即自行克制。风波恶道:“今日走了整天路,可有点倦了,这个臭地方不太好,退回去吧!”慕容复微微一笑,心想:“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,当真难得。”说道:“表妹,那边不干不净的,咱们走回头路吧。”王语嫣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表哥既然这么说,也就欣然乐从。
六人转过身来,只走出几步,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飞了过来:“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会,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妖魔鬼怪,怎不过来凑凑热闹?”这声音忽高忽低,若断若续,钻入耳中令人极不舒服,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慕容复哼了一声,知道包不同所说“邪魔外道,在此聚会”那句话,已给对方听了去,从对方这几句传音中听来,说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不浅,但也不见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。他左手一拂,说道:“没空跟他纠缠,随他去吧!”不疾不徐地从来路退回。
那声音又道:“小畜生,口出狂言,便想这般夹着尾巴逃走吗?真要逃走,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。”
风波恶忍耐不住,止步不行,低声道:“公子爷,我去教训教训这狂徒。”慕容复摇摇头,道:“他们不知咱们是谁,由他们去吧!”风波恶道:“是!”
六人再走十余步,那声音又飘了过来:“雄的要逃走,也就罢了,这雌雏儿可得留下,陪老祖宗解解闷气。”
五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语嫣,人人脸上变色,一齐站定,转过身来。
只听得那声音又道:“怎么样?乖乖地快把雌儿送上来,免得老祖……”他刚说到那个“祖”字,邓百川气吐丹田,喝道:“宗!”他这个“宗”字和对方的“宗”字双音相混,声震山谷。各人耳中嗡嗡大响,但听得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从绿灯处传了过来。静夜之中,邓百川那“宗”字余音未绝,夹着这声惨叫,令人毛骨悚然。
邓百川这声断喝,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。从那人这声惨呼听来,受伤还真不轻,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。那人惨叫之声将歇,但听得嗤的一声响,一枚绿色火箭射向天空,蓬的一下炸了开来,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。
风波恶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扫荡了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说!”慕容复点头道:“咱们让人一步,本来求息事宁人。既然干了,便干到底。”六人向那绿火奔去。
慕容复怕王语嫣受惊吃亏,放慢脚步,陪在她身边,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,已跟人动上了手。跟着绿火微光中三条黑影飞了起来,啪啪啪三响,撞向山壁,显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地料理了。
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,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,脸色凝重。铜鼎旁躺着一个老者,鼎中有一道烟气上升,细如一线,却其直如矢。王语嫣道:“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。”邓百川点头道:“姑娘果然渊博。”包不同回过身来,说道:“你怎知道?这烧狼烟报讯之法,几千年前就有了,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公冶乾指着铜鼎一足,示意要他观看。
包不同弯下腰来,晃火折一看,见鼎足上铸着一个“桑”字,乃以几条小蛇、蜈蚣之形盘成,铜绿斑斓,宛是一件古物。包不同明知王语嫣说得对了,还要强辞夺理:“就算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,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偷来的?何况常言道‘赝鼎、赝鼎’,十只鼎倒有九只是假的。”
慕容复等心下都有些嘀咕:“此处离川西甚远,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?”他们都知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大都是苗人、羌人,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,擅于下毒,江湖人士对之颇为忌惮,好在他们与世无争,只要不闯入川边瑶山地界,他们也不会轻易侵犯旁人。慕容复、邓百川等人自也不来怕他什么桑土公,只是跟这等邪毒怪诞的化外之人结仇,委实无聊,而纠缠上了身,也甚麻烦。
慕容复微一沉吟,说道:“这是非之地,早早离去的为妙。”眼见铜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气息奄奄,却兀自睁大了眼,气愤愤地望着各人,自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。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,嘴角向那老人一歪。包不同会意,反手抓起那根悬着绿灯的竹杆,倒过杆头,连灯带杆,噗的一声,插入那老者胸口,绿灯登时熄灭。王语嫣“啊”的一声惊呼。公冶乾道:“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!这叫做杀人灭口,以免后患。”飞起右足,踢倒了铜鼎。慕容复拉着王语嫣的手,斜刺向左首蹿了出去。
只奔出十余丈,黑暗中嗤嗤两声,金刃劈风,一刀一剑从长草中劈了出来。慕容复袍袖一拂,借力打力,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,右首那人一剑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窝,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,脚下却丝毫不停。公冶乾赞道:“公子爷,好功夫!”
慕容复微微一笑,继续前行,右掌一挥,迎面一名敌人骨碌碌地滚下山坡,左掌击出,左前方一名敌人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口喷鲜血。黑暗之中,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,跟着微有锐风扑面,慕容复急凝掌风,将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,但听得“啊”的一下惊呼,敌人已中了他自己所发的歹毒暗器。
黑暗之中,蓦地陷入重围,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,只是随手杀了数人,杀到第六人时,慕容复暗暗心惊,寻思:“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,后来三人的武功却显是另属不同的三派,冤家愈结愈多,大是不妙。”
只听得邓百川叫道:“大伙儿并肩往‘听香水榭’闯啊!”“听香水榭”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,位于西首,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。邓百川说向听香水榭闯去,便是往西退却,以免让敌人得知。
慕容复一听,便即会意,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,星月无光,难以分辨方位,他微一凝神,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风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,当即拉住王语嫣,斜退三步,向邓百川身旁靠去。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,邓百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。从掌声中听来,敌人着实是个好手。跟着邓百川吐气扬声,“嘿”的一声呼喝。慕容复知道邓百川使一招“石破天惊”,对方多半抵挡不住。果然那人失声惊呼,声音尖锐,但呼声越响越下,犹如沉入地底,跟着是石块滚动、树枝折断之声。慕容复微微一惊:“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。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行打入深谷,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,可就糟了。”
便在此时,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:“何方高人,到万仙大会来捣乱?当真将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,都不放在眼内吗?”
慕容复等都轻轻“啊”的一声。什么“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”的名头,他们倒也听到过的,但所谓“洞主、岛主”,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、又不隶什么帮会的旁门左道之士。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,人品有善有恶,人人独来独往,各行其是,相互不通声气,便也成不了什么气候,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。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、黄海中的海岛,有的在昆仑、祁连深山中隐居,多年来销声匿迹,并无作为,谁也没加留神,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。
慕容复朗声道:“在下朋友六人,乘夜赶路,不知众位在此相聚,无意中多有冒犯,谨此谢过。黑暗之中,事出误会,双方一笑置之便了,请各位借道。”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,并不吐露身分来历,对误杀对方数人之事,也赔了罪。
突然之间,四下里哈哈、嘿嘿、呵呵、哼哼笑声大作,越笑人数越多。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,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,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,有的便在近处,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。
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,又想到那人说什么“万仙大会”,心道:“今晚倒足了霉,误打误撞的,闯进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。我迄今没吐露姓名,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,免得闹到不可收拾。何况寡不敌众,咱们六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?”
众人哄笑声中,高坡上那人道:“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,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。你们六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,万仙大会群仙假如就此放你们走路,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,却往哪里搁去?”
慕容复定下神来,凝目四顾,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、山峰、山坳、山脊各处,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,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。这些人本来不知藏在哪里,突然之间,都有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。这时邓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与王语嫣身周卫护,但在这数百人的包围之下,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。
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,见了这等情势,却也不禁心中发毛,寻思:“这些人古里古怪,十个八个自不足为患,几百人聚在一起,可着实不易对付。”
慕容复气凝丹田,朗声说道:“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的大名,在下也素有所闻,决不敢故意得罪。川西碧磷洞桑土公、甘肃虬龙洞玄黄子、东海玄冥岛岛主章达人先生,想来都在这里了。在下慕容复有心结交,无意冒犯。”
只听得四周许多人都“啊”的一声,显是听到了“慕容复”三字颇为震动。那粗豪的声音道:“是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的姑苏慕容氏么?”慕容复道:“不敢,正是区区在下。”那人道:“姑苏慕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。掌灯!大伙儿见上一见!”
他一言出口,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,跟着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。霎时之间,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,有的是灯笼,有的是火把,有的是孔明灯,有的是松明柴草,各家洞主、岛主所携来的灯火颇不相同,有的粗鄙简陋,有的却十分工细,原先都不知藏在何处。灯火忽明忽暗地映照在各人脸上,奇幻莫名。
这些人有男有女,有俊有丑,既有僧人,亦有道士,有的大袖飘飘,有的窄衣短打,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,有的是云髻高耸的女子,服饰多数奇形怪状,与中土人士颇不相同,一大半人持有兵刃,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,说不出名目。慕容复团团作个四方揖,朗声说道:“各位请了,在下姑苏慕容复有礼。”四周众人有的还礼,有的毫不理睬。
西首一人说道:“慕容复,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,那也由得你。但到万仙大会来肆无忌惮地横行,却不把咱们瞧得小了?你号称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,我来问你,你要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却是如何施法?”
慕容复循声瞧去,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大头老者,一颗大脑袋光秃秃的,半根头发也无,脸上巽血,远远望去,便如一个大血球一般。慕容复微一抱拳,说道:“请了!请问尊姓大名?”
那人捧腹而笑,说道:“老夫考一考你,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实学呢,还是浪得虚名。我刚才问你:你若要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却如何施法。只要你答得对了,别人怎样我管不着,老夫却不再来跟你为难。你爱去哪里,便去哪里好了!”
慕容复看了这局面,情知今日之事,已不能空言善罢,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,便道:“既然如此,在下奉陪几招,前辈请出手吧!”
那人又呵呵呵地捧腹而笑,道:“我是在考较你,不是要你来伸量我。你如答不出,那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这八个字,趁早给我收了起来吧!”
慕容复双眉微蹙,心道:“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,我既不知你门派,又不知你姓名,怎知你最擅长的是什么绝招?不知你有什么‘道’,却如何还施你身?”
他略一沉吟之际,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:“我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岛的朋友们散处天涯海角,不理会中原的闲事。山中无猛虎,猴儿称大王,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,居然也说什么‘北乔峰、南慕容’,呵呵!好笑啊好笑,无耻啊无耻!我跟你说,你今日若要脱身,那也不难,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、七十二岛每一位岛主,都磕上十个响头,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个头,咱们便放你六个娃儿走路。”
包不同憋气已久,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说道:“你要请我家公子爷‘以你之道,还施你身’,又叫他向你磕头。你这门绝技,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。嘿嘿,好笑啊好笑,无耻啊无耻!”他话声抑扬顿挫,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语气学了个十足。
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,一口浓痰吐出,疾向包不同脸上射来。包不同斜身避开,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,突然在空中转了个弯,又向包不同额头打来。这口浓痰劲力不小,包不同急忙闪避,才察觉他这口痰的来路竟是对准自己眉毛之上的“阳白穴”。
慕容复心中一惊:“这老儿痰中含劲,打人穴道,丝毫不奇。奇在他这口痰吐出之后,竟会在半空中转弯。”
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:“慕容复,老夫也不来要你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只须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,老夫便服了你。”
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地乱转,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,忽听得身旁王语嫣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:“端木岛主,你练成了这‘归去来兮’的五斗米神功,实在不容易。但杀伤的生灵,却也不少了吧。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,不肯揭露此功的来历,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。难道我家公子,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?”
慕容复又惊又喜,“五斗米神功”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,表妹居然知道,却不知对是不对。
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,突然之间,变得全无血色,但立即又变成红色,笑道:“小娃娃胡说八道,你懂得什么?‘五斗米神功’损人利己,阴狠险毒,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?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,总算很不容易的了。”
王语嫣听他如此说,已知自己猜对了,不过他不肯承认而已,便道:“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,江湖上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?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‘五斗米神功’,那么想必是从‘地火功’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。”
“地火功”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。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复姓端木,这大头老者名叫端木元,听得王语嫣说出了自己的身分来历,却偏偏给自己掩饰“五斗米神功”,对她顿生好感,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无名的一个小派,在她口中居然成了“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”,更加高兴,便即笑道:“不错,不错,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。老夫有言在先,姑娘既道出了宝门,我便不来为难你了。”
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:“姑苏慕容,名不虚传!”慕容复举手道:“贻笑方家,愧不敢当!”便在此时,一道金光、一道银光从左首电也似地射来,破空声甚是凌厉。慕容复不敢怠慢,双袖鼓风,迎了上去,砰的一声巨响,金光银光倒卷了回去。这时方才看清,却是两条长长的带子,一条金色,一条银色。
带子尽头处站着二人,都是老翁,使金带的身穿银袍,使银带的身穿金袍。金银之色闪耀灿烂,华丽之极,这等金银色的袍子常人决不穿着,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。穿银袍的老人说道:“佩服,佩服,再接咱兄弟一招!”金光闪动,金带自左方游动而至,银带却一抖向天,再从上空落下,径袭慕容复的上盘。
慕容复道:“两位前辈……”他只说了四个字,突然间呼呼声响,三柄长刀着地卷来。三人使动地堂刀功夫,袭向慕容复下盘。
慕容复上方、前方、左侧同时三处受攻,心想:“对方号称是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,人多势众,混战下去,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,如何方了?”见三柄长刀着地掠来,当即踢出三脚,每一脚都正中敌人手腕,白光闪动,三柄刀都飞了上天。慕容复身形略侧,右手横掠,使出“斗转星移”功夫,拨动金带带头,啪的一声响,金带和银带已缠在一起。
使地堂刀的三人单刀脱手,更不退后,嗬嗬发喊,张臂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。慕容复足尖起处,势如飘风般接连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。蓦地里一个长臂长腿的黑衣人越众而前,张开蒲扇般的大手,向慕容复拍来。慕容复见这人身手沉稳老辣,武功显然比其余诸人为强,心道:“此人当是众人的首领,先得制住此人,才好说话。”
他跃起身来,越过横卧地下的三人,右掌拍出,径袭黑衣人。那人一声冷笑,横刀当胸,身前绿光闪闪,竟是一柄厚背薄刃、锋锐异常的鬼头刀,刀口向外。慕容复这掌倘若猛力拍落,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。他径不收招,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二寸,突然改拍为掠,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,径削黑衣人抓着刀柄的手指。
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,锋锐实不亚于鬼头刀,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。那黑衣人出其不意,“咦”的一声,忙松手放刀,翻掌相迎,啪的一声,两人对了一掌。黑衣人又“咦”的一声,身子晃动,向后跃开丈余。慕容复翻掌抓住鬼头刀,鼻中闻到一阵腥臭,几欲作呕,情知刀上喂有剧毒,邪门险恶之至。
他虽在一招间夺到敌人兵刃,但见敌方七八人各挺兵刃,拦在黑衣人之前相护,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,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有不如,但另有一种诡异处,夺到钢刀,只不过攻了他个出其不意,当真动手相斗,也非片刻间便能取胜。
当此情势,须得逞技立威,再求脱身而去,猛然间发一声喊,舞动鬼头刀,冲入人丛。
只听得众人叫道:“大家小心了!此人手中拿的是‘绿波香露刀’,别给他砍中了。”“啊哟,乌老大的‘绿波香露刀’给这小子夺了去,可大大的不妙!”
慕容复舞刀而前,只见和尚道士、丑汉美妇,各种各样人等纷纷辟易,脸上均有惊恐之色,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历,但明明臭得厉害,偏偏叫什么“香露刀”,真是好笑,又想:“我将毒刀舞了开来,将这些洞主、岛主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,只是无怨无仇,何必多伤人命?”他虽舞刀挥劈,却不杀伤人命,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,踢倒两个。
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恐,待见他刀上威力不大,便定了下来,霎时之间,长剑短戟,软鞭硬牌,四面纷纷进袭。十多人将他围在垓心,外面重重叠叠围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。
再斗片刻,慕容复寻思:“这般斗将下去,如何了局?看来非下杀手不可。”刀法骤紧,砰砰两声,以刀柄撞晕了两人。忽听得邓百川叫道:“下流东西,不可惊扰了姑娘!”慕容复斜眼瞥去,见两人纵身跃起,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语嫣。邓百川飞步去救,出掌截住。
慕容复心下稍宽,却见又有三人跃向树上,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:“他们斗我不下,便想擒获表妹,作为要胁,当真无耻之极。”但自己给众人缠住了,没法分身,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语嫣的手臂,从树上跃下。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,横架在王语嫣颈中,叫道:“慕容小子,你若不投降,我可要将你相好的砍了!”
慕容复一呆,心想:“这些家伙邪恶无比,当真加害表妹,如何是好?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,岂有向人投降之理?今日一降,日后怎生做人?”心中犹豫,手上却丝毫不缓,左掌呼呼两掌拍出,将两名敌人击得飞出丈余。
那头陀又叫:“你当真不降,我可要将这如花似玉的脑袋切下来啦!”戒刀连晃,刀锋青光闪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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